金光·杏默月修·药石罔救（二）
写废了世界再见
早几年修儒便说过，他不在乎当不当大夫，他只想救师尊一人而已。那时冥医笑他潇洒，说他肩上担的只有一条命，哪里晓得天下苍生的沉重。修儒便反驳道，扛一人的命是扛，扛天下人的命也是扛，一人不就等于天下人么？要是连那人都保不住，不等于天都塌了么？哪里像师尊四处行医救人来得潇洒！
彼时他以为行医就如同跑江湖，见了人帮扶一把，仁至义尽；帮不了的也就当一拍两散。天道无常，终究有人力不可及的地方，图的不过是个心安理得。
彼时他还听说过以前冥医身旁有那么号人物，问起来都说大奸大恶，提起来又长吁短叹，说这人本来是要治世的，结果自个儿有病没医好，又成了个祸世的。
说这是图个啥？心安理得都不算，又连累旁人沾了一生一世的泥泞。
想来当初就是冥医医的他。你医世，我医你，这种相处模式听起来还不赖。
只可惜都没医好。
只不过打那以后冥医给人看病再也不收钱了，甚至看病人穷苦，还拿出以前的诊金倒贴，似乎要全天下人都欠他人情。
恋老板说他这是在替某某人还债，末了还感叹一句早死容易晚死难，这下那谁谁谁欠他可欠大发了。
欠什么欠？修儒心里想，关系铁到这个地步，还需要分彼此吗？师尊是在替他料理这人间呀。
如此这般。
等他拾起了冥医的织命针，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兴许师尊那时也跟他一样。
明明只想救一个人，到头来莫名其妙捡了个大包袱，里面装的不光是“天下”，还有一个人的心愿。
理是占尽了，可这辈子怕是都没法安心了。
罢喽！
见两个大夫都不说话，那妇人得意起来，以为给她说中了，一指头戳着修儒的胸口，絮叨叨地念着招魂辞、魇魔法：天灵灵地灵灵，吾儿魂魄快显灵，收了那无德的庸医去！这小滑头啊，活着是害人精，死了倒成了索命鬼，阎王老子哎！总归百无一用，罚他下那血池狱，省得来找小妇人我——啊呀呀！
脚下忽地腾起一阵阴风，修儒知道那是冥医在暗暗使力，没什么威力的，倒把那叶公好龙的妇人吓了个跟头。
吾儿来也！儿啊，你要报仇便报，为娘先去了！说着还不忘捧了灵位和香炉，一个趔趄跌出了屋子，门啪的一声摔上了门框。
万籁俱寂。
冥医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别在意啊！恋老板当年比她还厉害。
那事修儒是听说过的。我习惯了。
这世道真恶。冥医说，不值啊不值。
修儒低了头没说话，他记得以前有一人，会手持扫帚替他把闹事的轰出去。
他也着实不明白，那些个求医问药的，自己也知道是绝症，治好了感恩戴德，治不好就骂庸医误人，合着这世上除却妙手回春就只剩杀人不见血了。
一朝天堂，一朝地狱。
治人的，治世的，可怜哪可怜。
不过总归还是好人多罢，修儒抬起头看着窗口的小瓷瓶出神，那枝杏花开得正艳。偶尔有恶意中伤的，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救人？好事儿啊！
我跟你说呀，你要救人便罢了，可也得看清了，哪些人能救，哪些人救不得。
医术到你的程度，有心要活的，就一定能让他活。
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不进一心寻死的，你救也白费功夫。
哦还有一种人，上头两样都占齐了，最是麻烦。总归是没得治了，只不过凭着一口气一点牵挂吊着，气散了牵挂断了也就——哎哎哎你让我说完！
杏花，正午了。
这么快啊……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这些年我思来想去，如果那时我像你一样只救一人是否就会有所不同，想了半天也没结果。做了便是做了，后悔也无用，何况哪有那么多机会让你想。药和毒都在你手里，自己斟酌着用，总要掂量着值不值当，莫学某人，做赔本买卖，哼！我过去的生意经没来得及教你，可惜可惜。明年我们再来看你，你……好好儿的罢！
冥医伸手去摸修儒的头，摸了个空。
修儒侧过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踏入湿漉漉的阳光，簌簌的叶子落在他们透明的脚下。
咦，那不是害他被扑着的罪魁祸首吗？
修儒又揉了揉眼。
第三年了。
但逢无人看病的夜里，修儒都是要研究药方的。村头村尾乱葬岗，都点起了篝火，纸钱噼里啪啦地送进红热的灰烬里。从屋里望去，火光绕着山坡蜿蜒直上，接天连地。这地方的习俗就是要用篝火引魂魄回家。
大哥的家乡又是什么习俗呢？修儒想着他的大哥坐在三座他不知道属于谁的碑前，也想着万水千山的这边。
合欢空青夏枯草，麦冬白术金不换。
是说，究竟为何要走上这条路呢？
再添桂枝二钱，神曲半两，平心静气。
想也无用，那些江湖情仇他也并非不懂，只不过大夫当了那么多年，总比旁人看得更远。他既不肯想，只好心无旁骛地钻研着手上一把把草药。
他记得，以前师尊也是坐在这个位置，手里捻着一两枝半边莲，琢磨着不知让谁起死回生的药方。
用这药的已经去了，这又是图个什么呢？
第三种人该怎么样，师尊到底没说。
烛火越来越暗，他的头越来越低，总期待着再抬头时，有谁正好摘下面具，扬起扫帚好一通闹。
而他再抬头时，天光已大亮，烛泪滴了满桌，那些药名被他亲手抹上了银钩铁划的墨迹，只留了四个大字横铺纸上——
药石罔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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