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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离·杀凛殇浪·稗史(六)

*本章殇浪成分较少,都在最后一段

本着架空=怎么顺手怎么来的原则,在本章,诸位将看到明朝的年号+唐时长安的地图+东魏时对洛阳的描述这种劈叉式超级乱炖,缺乏考据精神,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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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六)止谈风月

 

 

他们闯了皇宫。

闯,不过一个动作,皇宫,也只是一个地方;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成分,尤其有的人名声在外,不爱正门爱空门。

京城布局四四方方,沿朱雀大街可直插腹地。他们从朱雀门入,经由太庙穿长乐门直抵东宫,特意绕开鸿胪寺。东宫与西内间本有一条暗道,凛雪鸦嫌它年久失修,不肯让蛛网与青苔弄脏衣角,便施展轻功飞檐走壁。

皇宫在西内苑后,雕梁粉壁、青璅绮疏,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竟有百余间,从空中俯瞰蔚为壮观。纵身时琉璃瓦在他们身下层层铺开,灯火笼在上面,仿佛生起一层轻烟。脊兽黑黢、金铎清脆,全都浮在夜风里;凉月如弯刀,在碧瓦朱墙间刻下两道相逐的剪影,一者如闲庭信步,一者却有些急躁,进一步退半步,想想不甘心,又进一步。有时逼得紧了,呼吸几挨上同行人的发梢,前头那个忽向后递去一笑,那枚月牙便从檐角噙上了他的唇角。

杀无生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掠风窃尘”这个名号背后的含义。

“你常常来皇宫作客吗?”他问。

“二十年前是,现在么……”凛雪鸦道,语气颇感怀,“好在当今皇帝是个念旧的人,屋宇景致大体同当年一般无二。”

杀无生哼一声。“用流星步不过顷刻便可长驱直入,我想不出大费周章的必要。”

“你又来了。”凛雪鸦道,“以武犯禁确实直接、有效,可凡事若只贪快,岂不是减了许多兴味?总要徐徐图之,才品得出个中玄妙呀。”

杀无生冷笑。“我只知有武功不用无异于作茧自缚。别人是受制于境界,不得不自困囹圄;你又是为了什么折腾?有趣?”

凛雪鸦好像很欣喜。“哎呀哎呀,无生这不是很懂吗?”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世间这么无聊,我要不想法子费点周折,让它变得好玩一点,可怎么活得下去呢?”言下之意,纵是在寻欢作乐的中途壮烈了,他也是能从从容容含笑九泉的。

说完他侧目,准备坦然接受意料之中的暴跳如雷。可杀无生并没有多少愠怒。

“可我看你不大欢喜。”他说。

凛雪鸦微愕了一瞬,不由得回头,颇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才夸过无生,又自相矛盾了。”他漫漫道,“若连欢喜都不曾有过,我图的又是什么?”

“我说不出。”杀无生只道,“但也许矛盾的不是我。”

凛雪鸦脚下一个用力,碾碎了一块琉璃瓦。

天下竟有这般奇景哉?百年难遇嘿!那本该愠怒的人一脸茫然,不知哪里踩了对方痛脚,而本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人却怒气冲冲。所幸朦胧夜色和底下骤起的人声掩护了他,让杀无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他尖刻地想。还能是什么?看穿自己,就凭他?未免可笑了。

“前面便是甘露殿。此地是皇帝行宫,守卫众多,每个时辰交一次班,错过便需再等三刻。跟紧。”他冷冰冰地催道,一个翻身便越过数道矮墙,如一头终于肯尽展羽翼的海东青,傲慢地冲他鸣叫一声,若不牢牢把握,就要消失在天际了。

杀无生忙追上。

直到此刻技法上的差距才在两人中间劈开一道鸿沟。凛雪鸦身形飘忽,倏尔在东、倏尔在西,有时在上、有时在下,于崎岖宫墙间穿梭如履平地,他竟需用上十成的力才勉强不跟丢。仓促间,他瞥见藏书阁附近的园林中有几块山石可供借力,若能在此赶上,便可略得喘息。心念已定,杀无生再提一口气,抢上前去。

恰在此时,凛雪鸦陡然将身一沉。

流星步的精髓只在一个字:“快”,身法极类江湖神棍所说的缩地术,一旦发力便无可转圜,哪怕前头是黄河也得笔直跳下去冲个凉,更别说在半空临时换道了。杀无生应变不及,只堪堪收力,却正中对方下怀。只听一声轻叱:“着!”一枚飞石击中他锁骨下气户,他胸口一闷、内息一滞,腿不自觉一软,身子正正好好卡在两块太湖石之间。

“你!”杀无生气结。

凛雪鸦停在檐牙上,歪头俯视他,脚底踩着松动的瓦,头顶悬着一钩月,衣袂飘飘,宛如天上谪仙人。他恍惚想起那天他坐在城墙头往下倾倒烟灰时,也曾似这样高不可攀。

他忽然想把他从高处拖下来。

凛雪鸦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很简单:太湖石中空,要击碎脱身不很困难,却极易弄出动静、引来追兵,无生断不会如此无智。大概能争取一盏茶的时间吧,他想,也足够他冷静了。

“接下来不是小孩子能听的话题,”他狡黠道,“你且在此处等我。若一个时辰还不见我出来……”

“怎么?”

“出城,径直往东走,遇见的第一个村落里有两株榆树,树中间有一家铺子,平日不开张,你摘片叶子叠成榆钱,从门缝里塞进去,他们便会开门了。”

“然后?”

“报我的名号,就说……我想好了,俗便俗吧,还是要青鸾火凤式样的。”

“然后?”

“带上寿衣棺材,替我收尸。”

“你要说的话只有这些废话?”杀无生淡淡道。

凛雪鸦沉思了一会儿,很随意地笑一笑。“还有……”

 

“若我活着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此行凶险虽比不上魔脊山一役,却也绝非观光游览,毕竟他要去捋的是虎须,非同小可。

岂止非同小可,他在心内自嘲,简直是龙潭虎穴。

他附身雕窗外,如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在墙上,偷眼朝内张望,心中诧异灯火通明的皇宫竟尚存这一方净土:窗外热闹,窗内却冷寂;不光冷,还暗,仿佛连灯都不舍得多点几盏。昏黄的光茧里,但见一人伏在小几前,似在办公。灯火把他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如鬼似魅。

但若观察得再仔细些,便知浑然不似这般表象。一股熟悉的异香袅袅飘出,他心思一转,认出是素馨茉莉,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后置于净器中密封,花过香成后又以香末萦篆成心字,谓“心字香”。东离盛产香木,皇室也多用檀木、沉香一类,向来不齿花花草草。而灯光虽昏,却延绵不绝、风吹不断,燃烧时无一丝焦烟冒出,乃是鲸油熬制的长明灯。灯边人也并非伏案,细看之下,正支颐而坐,把玩的那团枝枝杈杈俨然是一株三尺高的珊瑚。

俄而铁如意一击,珊瑚应声而碎,玉屑般零落一地。窗内人淡淡道:“寡人正思今夜当有访客。既来了,何不入内一叙。”

也是,在东离也唯有九五之尊,才敢不尊礼法又如此铺张。

凛雪鸦却笑道:“小小年纪,称什么孤道什么寡?”从善如流地一拉窗,倾身而入。

不想甫落地,便听得门外有个恭敬的声音道:“陛下。”想是被珊瑚击碎的声音惊动了。

他呼吸一顿,接着泰然自若地直起身来,沿着金丝锦毯朝重帘深处走去。房间深邃,走了十几步才见影影绰绰的一滩白,是珊瑚碎片;可见了满地明月珠似的碎珊瑚,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径自将明月踩入沟渠。护卫听见咯吱声响越发不安,几欲破门,待最后一粒珊瑚也化作齑粉、凛雪鸦也停在他的面前,帘中人终于肯出声了。

“寡人失手打碎了一株珊瑚,无碍。”那威仪赫赫的声音道,“尔等自去巡逻,不得靠近。”

屋外喏喏地应了一声,应是退下了。

室内室外复归沉默。

是屋主主动打破了沉默。

“一别经年,先生风采不减。”他虽隐在帘后面目模糊,依稀可辨出颔下微髯,却称一个翩翩少年为“先生”,莫不是颠倒了辈分?

不等凛雪鸦作答,又自顾自问道:“先生今日前来,是为叙旧?是为商议?”

“有区别吗?”凛雪鸦笑问。

“若是叙旧,寡人当循师生之礼;若为商议,那先生应守君臣之分。”

“都不是。”凛雪鸦摇头,却从袖中取出一物,“臣来,是为归还此物。”掌心摊开,赫然是一枚玉钩,应是一根玉带上的曲琼,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卸下,竟无一丝裂痕。

这枚玉钩虽玉质尚可,但在满室琳琅中实在不起眼到了极点,被帝王手珍而重之地接了去。

“这么多年了,先生竟还留着。”语气中似有无限感怀。

 

二十年前。毓庆宫。

弘治十六年冬,冷,寂。宫宴上酒过三巡,一个幼小的身影黯然告退。

似不胜酒力,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赴宴的都是皇亲皇嗣,再不济也是官家的公子千金,他这等身份,离场时却无一人相扶。想来也是——满堂金玉、觥筹交错,人人各怀鬼胎,野心家忙着算计,侍候人忙着巴结权贵,自无暇为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披件御寒的大氅。

及至府中,也天寒地冻,炭盆里哔剥迸出几粒明艳的火星子,很快熄了。月例的焦炭早被替换成了最次的木炭,隆冬腊月呵气成冰,这是要他死。

可他不敢言。

父王自大病一场后越发糊涂,竟放任几个皇子结党私营。他十三岁,行五,既不如兄长们雄踞一方,也绝不是人畜无害的年龄,多少人盼他死呢,他不能不审慎,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偌大深宫,竟无一人可信。

他安慰自己:忍一忍。等捱过冬天,等父皇传位给某个皇兄,等所有人都称心如意了,他就有机会活。

因此在榻上铺上整座毓庆宫所有的锦被、却还是冻到浑身发抖时,他也这样安慰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但这次,他好像熬不过去了……

“喂,狡童。”浑浑噩噩中,他忽听见头顶有人说话,一抬头,见梁上蹲着个人影,黑漆漆的,看不太真切。

他忙抹了把脸,也不顾对方看不看得见,厉声呵斥:“大胆小贼!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噗嗤一笑,啧啧称怪:“小贼?小小年纪这般老成,还真像个小大人的样子……我来偷东西,只管下手便是,还问这是什么地方?反正我已得手了,不信你摸摸腰上。”

他不信,探手去摸,一摸之下大惊失色:不知何时,腰间的玉带上竟少了个钩子。

那人从指间凭空拈起一团火,火光照亮了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那年轻人得意地把玉钩套在手指上转圈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正所谓盗亦有道,我偷了你的东西,自然要帮你个忙,可我身无长物……”他眨了眨眼,“不如,我来教你夺取这天下吧。”

他只顾呆看那团火,似被摄去了心魄。这火亮在眼里、种在心里,烧去了前途未卜、命数难测,让他得以熬过弘治十六年的寒冬。

转瞬,已过了二十年。

 

直到这时,那个心事重重的少年才从帝王的眉宇间活过来。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上点柔和。“昔年五皇子,今日无上君,犹记初见时,先生对寡人说的第一句话:‘狡童’,如今可算应验了?”

“想不到陛下记得这么清楚。”凛雪鸦仍笑道,“陛下误会了,当日臣说的是——‘姣童[1]’。”

皇帝不置可否,不咸不淡道:“自先生诈死离开后,寡人花了很多年思考先生为何独独选中寡人来襄助,却不辅佐几位势大的皇兄。若当日寡人不允,先生是否会另择良木?那这天下又会是谁的天下?每思及此,寡人都不禁出一身冷汗。但——”话锋一转,“——这些寡人都不计较,包括,近年来江湖上有关‘掠风窃尘’的谣言。毕竟当年若无先生插手,恐怕皇陵要再多一座坟头、宗庙要再添一块牌位,也就没有今日的寡人了。”

“臣惶恐。”凛雪鸦揖了一揖,温言道,“谢陛下睁一眼闭一眼,并未赶尽杀绝。”

“先生不必拘谨,寡人并未怪罪先生啊。相反,寡人还要感谢先生。”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多亏有先生,才打破了朝中的僵局。”

数月前,御书房的桌上出现半道虎符和一张字条,要他兑现十八年前的一个承诺。君无戏言,桐叶之珪尚能封侯,何况虎符?一道圣旨降下,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衣为四方御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群臣本来分两派:一派守旧,以几员三朝老臣为主;一派激进,唯新相马首是瞻。两派本势均力敌、僵持不下,忽横空插进一人,平衡破了,人心、乱了。

“此诏一下,无疑是宣布:臣就代表了陛下。如今几百双眼睛都盯在臣身上,陛下便能顺理成章隐在幕后坐收渔利。”凛雪鸦苦笑,“想不到十八年后,臣竟再度沦为陛下的诱饵。”

“李代桃僵,可是先生当年的教导啊。”

“那陛下一定记得臣当年还教过:疑人勿用。臣有心信任陛下,但……”垂眸,“恕臣直言,陛下防范臣、在府中安插眼线,是多此一举了。臣与陛下利益一致,诉求却不同:臣不在乎生死荣辱,不在乎黎民苍生,也不在乎青史一页——陛下能吗?”

这话说得不假辞色,等同于赤裸裸的挑衅。皇帝面色顿时一沉。“看来是寡人太过纵容先生了。”他森森道,“先生就不怕今日走不出这甘露殿?”

“陛下不会的。”凛雪鸦微笑,“因为陛下尚需臣斡旋两派之间,以及,解决两桩心疾。”

皇帝本在把玩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闻言顿了一顿。

“内忧。”凛雪鸦继续道,“近日那几桩奇案,陛下想来也有所耳闻,俱牵涉到槐严将军案,是巧合是阴谋犹待查证,然民间已谣言四起,说当年其实另有隐情,甚至怀疑是陛下为夺嫡一手促成了这桩冤案。民心不稳,此内忧也,陛下需要一个信得过的知情人调查。”

他不知不觉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示意他继续。

凛雪鸦便接着道:“外患。东离西幽之间的通道已开,今日西幽能派一支使团穿越鬼殁之地,来日便能派一支军队。而自槐严死后,军中元气大伤,兵力、士气再不及当年,若开战,东离胜算不大。陛下同样需要有人试探西幽的态度。”

说话间,皇帝已从帘后转出,危立阶上。“先生有应对之策?”

“若无,臣焉敢再出现在陛下眼前?”

“先生想要什么,开门见山吧。”

“同当年一样,臣要一个承诺。”

拂袖入座。“准。”又叹,“寡人原以为这些年长了些资历,能可看破先生一二,不想先生仍是深不可测,倒是寡人弄巧成拙了。”

这是动了杀心。凛雪鸦微微一笑:“陛下千秋,臣惶恐。”

眼下夜已深、人已定,皇者倦倦倚着江山图,在锦绣处蒙上一片阴影。他正要告退,高坐之人忽开口了。

“玉带已失,此物寡人无用矣。先生留着吧。”

玉钩骨碌碌从阶上滚下,落在一地珊瑚屑中,碎了。

 

人来时,心字香方燃一半,去后“心”字两剖,三泪成烬、独留一钩。侍儿收拾了残灰,见他凭风伫立,照例问道:“陛下今夜仍去重华宫?”

重华宫就是当年的毓庆宫。他继位后,在别处另设了一座行宫供未及冠的皇子居住,却保留了毓庆宫,只更名,制式、陈设同当年如出一辙。侍儿知他每逢失眠夜,便会去那里小住。只一点奇怪:宫里房梁上常悬着符咒或桃木剑,以求神佛庇护,可陛下就寝时却着人蹲在梁上,不知何故。

他微微一颔首,沉吟片刻,又道:“今夜过后,便烧了吧。”

“是。”

入辇前,他极目远眺。一钩淡月天如水。

人散也。

 

杀无生趺坐磐石上。

更深露重,夜风沁凉,可他的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仿佛天人交战。

这种事这三年来时有发生,捏着清心诀的手却仍在发抖,好像永远不能习惯这种痛苦似的。因为他睁眼闭眼都是一个人的背影,轻盈、自在,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揽住;也很远,似乎下一刻就会湮灭在地平线中。那道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好像最后一点微光也要随他而去似的。

他忽然感到凄惶。

快做些什么,要不然他的太阳——他的光——就要被这个人带走了。

可要怎么做?留下他?还是干脆杀了他。也许只有杀了他才能留下他,问题的答案本就只有一个……

一念生,双剑已在手中。

他忽听到一朵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他也从未参与过一朵花的盛开;可真奇怪,他一刹那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就好像这声音曾在他心里回响了上百遍似的。

冥冥中,他和一朵花结成秘密同盟。

那是很静谧很磅礴的声音,有生命之初清和、蓬勃的力量。枕边的呼吸、新生的心跳和大海的潮汐。他听到这些。

一朵花的盛开将他从万劫不复中拯救出来。

他睁眼。

是月下昙花开了。

 

“你在做什么?”

昙花的花期很短,凛雪鸦回来时,看到的只有一树枯蕊和一地残花,其白如雪、其腥如血。天上月太远,照不见地面,昙花落了,就变成地上的月。可他出现时,人间又有了第三轮月。

杀无生屏气,只用眼睛把这轮白月私藏。

更漏一慢三快——四更,竟比计划还提早了几刻。凛雪鸦仍在沉思,问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没有发觉自己方才逃过一劫。

“嘘。我在听花。”

他一怔。

 

应是那三年里的某个冬日,东离正夜雪。

雪夜访戴,雅事也。他温了酒,欲拉上剑者同游,被冷冷拒绝,说王子猷乘兴而往兴尽而返,我无兴,不如不往。

他不恼,漫漫道无生,你知风花雪月如何欣赏才尽兴?答得好我就放过你。剑者嗤笑,说用眼睛欣赏,不然还能怎样?凛雪鸦说你别急,想清楚了再答。他说再来多少遍我都是这个答案。最后还是给拖出去闲逛了一夜,逛得心服口服。

他是这样说的:常人听风、闻花、尝雪、赏月,在我这儿却是赏风、听花、闻雪、尝月。

风无色,赏的是风过时飘摇的树影;花无声,听的是其绽放一刹的生命力;雪无香,闻的是岁末的凄清凉意;月无形,尝的是落下一轮月影的那杯酒。

而究其本质,风花雪月的含意,不过是一双闲人、一对闲心。

只是如今不复存了。

 

“你还记得。”他感慨,神色有些柔软。

“我都记得。”

他本该借题发挥一番,但今夜他太累、思绪太芜杂,只想快刀斩麻。

——他毕竟不肯承认自己还是有些贪恋的。

“我去见了天子。”他说道,觅了杀无生身边的那块石头,坐上去,很悠闲地晃着脚,“后生可畏。”

以年少之姿坐稳皇位,即便身后有人扶持,若无几分手腕,焉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赵高、王莽之流?当年能把自己逼到诈死脱身,至今他都还有些佩服。

“可惜太过异想天开。也是……若不异想天开,当初又怎会一时脑热答应让一个小贼为他擘画呢?”

从惊动护卫,到摔碎玉钩,看似威逼,实则是在赌,赌他出手,赌他不会坐视国运多舛——赌他还顾及往日那一点点情分。

“为何赌徒总相信下一把能扳回一局、不至倾家荡产绝不罢手?他们若有自制力,第一把就不该出手……”

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这实在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他越说越觉索然无味,忽就打住。“抱歉,是我忘情了。”他笑笑,“忘了你不爱听……”

“你说。我听着。”

他不语。一个说腻了、一个听腻了,硬没话找话有什么意思?于是只剩下湿润的风和着虫鸣,是夏夜的声音。

杀无生静静看他。“你先前说,若活着出来便答应我一个愿望,这话还作数吗?”

“当然。你要用这个愿望命令我说下去吗?”

杀无生摇头。“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刀山火海。”

竟一莞尔:“好。”

去了才发觉什么刀山火海,根本是西贝货。他们并肩立于青崖,远眺一片山海,山是普通的山,海是一片云海,在暗沉沉的天色里似万头巨鲸破浪乘风,将荒山野岭衬得浑如蓬莱仙岛一般。

“再北就到关外了。”他轻声道。浩渺山风把他的声音带出去很远,像岚雾一样盘绕在群山间。

“已经到了。”杀无生转过头看他,“你曾问我今后有何打算,这就是我的打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记得。那时候他是怎么哄他的?开宗立派还是安居乐业?总之和现在不太一样。

“不要桃李天下?”他笑问。

“太多了。”

“不要梅妻鹤子?”

杀无生垂睫。“太多了……”犹豫一下,“要是你哪天走投无路了,至少这里还可以容身。”

哦,敢情是在劝他从良,凛雪鸦冷笑。隐姓埋名、不问世事,荒山野岭、了此残生……这种事情太好了,好到他都不忍心让它降临在自己身上。

“我记下了。”他淡漠道,“好了,你的愿望我实现了,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杀无生拉住他,“还有一刻。”

他便等了,没等到一刻。因为天很快亮了。

红日升起时,流云飞霞奔涌,晓星残月坠入丘壑,万山如火发。夜里最后一只飞蛾从眼前飞起,日轮里映出它巨大的双翼,仿佛拥住了太阳。

他像是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可惜只一瞬,那飞蛾就陨落了。

太阳依旧高高在上。

“你浪费了一次机会。”他轻声道。

杀无生也在看它们。“不算浪费。”他说道。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灵巧的手,并指如刀,无声无息地往熟睡之人的颈侧劈去。

啪。

黑暗里多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宽厚的手,扺掌如钟,稳稳接住了手刀。

熟睡的人翻了个身,发出一声舒适的咕哝,似乎尚未发觉危机,偷袭者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他翻腕挣出,屈指成钩,就往多出来的那只手上抓去。

啪。

那只手也跟着一翻,拇指和食指严丝合缝地搭在细瘦但有力的腕上。

啪。

第一只手顺势往下一扣、一拧、一推,就把手背往手臂里侧折去。

两只手竟隔着一张矮几拆起招来。

“唉。”

偷袭者紧张地僵住了。

咔。

多出来的手并指往烛上一拂,灯芯上先冒出一缕白烟,随后亮起一个猩红的小点,最后窜出一丛火苗。幽暗的火光映出一张本该睡着的脸。

殇不患的脸。

但他想,浪巫谣自己实在也该是一丛小火苗,要不然为什么不用点灯他也看得见他?

他还指望能炸出个暴脾气的小火星呢,伸出指头戳了一下,小火苗微微一晃,缩成一团不快乐的小火苗。

 “你看出那二世祖态度不对,打算一个人去探查,是也不是?”

小火苗满怀希望地一跳。

“还有那独臂刀客,你也觉得他有问题?”

小火苗跃动得更加热烈。

殇不患痛心疾首:“这些都没有不对,你放手去做好了,可为什么要企图打晕我!”

小火苗又蔫了。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你觉得我一定会阻止?”

被一语道破心事,少年反而镇静下来。“战事紧要,迫在眉睫,你不该在这里徒耗时间。”他艰涩道,“你的责任更重,这里就交给我,你自去做那个人交办的事。”

淤塞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是吐了出来。殇不患无言,只把手搁在他肩上。怎么就那么硌手呢?他想。这担子确实重,且压抑,过去的殇不患卸下了,他偏偏要拿起来。少年的脊柱脆弱柔软,却终将长成参天大树的模样。

浪巫谣垂着头,很泄气的模样,他刚想安慰说以我对那个不说人话的混蛋的了解,此事多半不急,你不要太有压力。

话未出口,眉头忽一跳。

什么时候?!

浪巫谣也觉察到了,浑身一激灵,猛然站起,反手往怀中一拨——

却拨了个空。

早在被押解入府时,聆牙和拙剑就被缴收了,此刻他们手无寸铁,在烛光里暴露无遗。

暗处,一道扭曲的黑影像蛇一样从墙上爬过,随即消失在墙缝里。

这房间里竟还有第三个人!

 

 

 

[1]出自《国风·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一作“姣童”,美貌少年。大概是由一个现代人才会产生的歧义所衍生出的文字游戏,切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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