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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杏默玄欣·荆棘人(3)

那是个烈日高悬的夏日午后。欲星移被摊派到跟默苍离去原苗疆国境考察,正生无可恋、蔫不拉几地蜷在某个山沟沟,如同一滩脱水的水滴鱼(太丑陋了不建议百度)。南方山林多瘴气,所幸他们来的时候是晴天——但,人要是倒霉到了一定境界,伴随的通常是天灾和人祸。他们刚刚从某个乡村科学狂人的蛊虫阵中逃出来,并从一挂二十米高的瀑布上一路激流勇进到了浅滩;经历了险些葬身鱼腹之后,又在导航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下,一头扎进了一片毒林,接着被当地土著蓝孔雀连扇带啄地轰了出去。

天知道他为了保护柔弱的师兄差点被叉成烈日下的一尾烤鱼,罪魁祸首此刻却还在兴致勃勃地采集着样本。观察笔记已经写了两本,正面写报告,反面写随笔,他随手一翻,先是被里面夹的一只四肢僵直、四仰八叉的大蜘蛛吓了一跳,拜读完他对钜子高徒的仰慕之情已无以言表。只见上面写道:

“……令人惊叹的是,这种蜘蛛的捕猎方式同交媾极其相似。它们搏斗、撕咬,口器与生歹直腔相抵,摩擦、碰撞、钳制、痉挛。在这场你死我活的缠绵中,濒死与猎食的快感被无限延长,直至——”

最后一笔划出了格,无意间替作者终结了未竟之言。

还挺文艺。好端端一个文青,怎么就踏上了理科的不归路?

他抬起头,顿时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默苍离左手小铲子右手小剪刀,对着一棵蘑菇敲敲打打半天,终于惊动了在底下安营扎寨的居民。说时迟那时快,几万双小眼睛齐刷刷地一闪,密密麻麻的红蚂蚁朝他们蜂拥而来。

我要是再管这个人我就是**,欲星移冷酷地想,一把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默苍离,一路连滚带爬地逃到一个废弃的村头,终于彻底迷了路。

“师、兄、啊……”他哀鸣一声,蹲在泥地上不甘心地戳着导航,琢磨着这回要能出去,一定得求个护身符转转运,要不迟早被祥瑞到回趟老家都能被鲸鱼一口呸死。

这时候一只白白嫩嫩、连泥点都没沾上的手伸过来,鬼片也似——将一袋包装浮夸、皱皱巴巴的零食袋贴在他鼻子前。他瞧着愣了半天,险些瞪成了斗鸡眼,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儿。

那天他们被导游诳到神蛊峰边上,欲星移走投无路到对着两个路过的小姑娘手上的零食垂涎欲滴。当时已无国家这个概念,但民族、种族的分别却还根深蒂固。欲星移不懂苗疆语,脸皮还很薄,目不斜视地直奔旅馆而去。默苍离晚他几步才到,恐怕就是为了这个。

“那个紫衣服的小姑娘叫凤蝶,说如果你爱吃,到神蛊峰苗疆特产专卖店报她的名字,打五折。喏,这是名片。”默苍离头也不抬,“反正是滞销货,卖不出去。”

欲星移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地说声“谢谢”,接了过去。太丢人了吧?我的目光有那么露骨吗?他咬下炸蝎子的头时崩溃地想。

然后他又咬了一口。

真香。

欲星移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御兵韬住了口,一脸难以言喻。

“怎么了……”他尴尬地打着哈哈。散会后御兵韬截住了他,要跟他单独谈谈,但他看着对方头上极具苗疆特色的毛球儿,就情不自禁恍神,竟想起二十年前的黑历史。

只可惜物非人也非。他们当年在苗疆见过的蜘蛛、蘑菇、蚂蚁,在其后的几年里陆续灭绝;凶巴巴的孔雀倒是被圈养起来,从濒危物种一跃成为流行宠物,一度洛阳纸贵,直到近几年才不那么紧俏。

“苗疆现在怎么样?”他问。

御兵韬抱起双臂,这是他表达警惕的一贯动作:“你指哪方面?”

他随口报了个地名。

“哦,前两年作为核试验基地,”御兵韬耸了耸肩,比了个消失的动作,“跟着附近的生态系统一起,炸上了天。”

“神蛊峰呢?”

“依然坚挺。苗疆特产是做不下去了,最近改行做有机药材批发,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

欲星移有些遗憾地停下了下单的手。

“刚才我说到哪里来着?哦,玄之玄对你的解释不太满意,刚刚拉了个小群。”他隐晦地补充了一句,“沐摇光也在里面。”

欲星移心不在焉地嗯着。

“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就再也不提了。”御兵韬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么处理钜子的遗留问题我不想过问,但当心有人先下手为强。”

 

俏如来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的锁,套上光波回射服——也就是小时候津津乐道的隐身斗篷——准备离开实验室。他切断电源,刚一扭头,猛然看见玄狐正悄没声儿地站在他身后,一双红外感受仪发出幽幽的红光,吓得他险些窦性心动过速。

“你怎么来这里了?”他于是摘下兜帽,“常欣呢?怎么不陪着她?”

[常欣说你有心事。]它冷冰冰地说,俏如来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意,[我想了解。]

“是你自己想了解,对吗?”见玄狐默认,俏如来召来两把椅子,和它面对面坐下,“我出门,是想去看望一个人。”

[谁?]

“一个……孩子。”

[什么样的孩子?]

俏如来揉了把脸。“其实也不能算孩子,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一意孤行的孩子,成人们冷眼觑他、温声恭维,目的却是期待他有朝一日撞上南墙,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居高临下地告诉他:看,我早说过这行不通。这是他们常用的伎俩,令他困惑、令他绝望、令他顺从,一步步将他打磨成圆滑世故、同他们一样的‘大人’。但你猜怎么着?”他望向漆黑的天花板,轻声道,“到最后,他依旧是个赤子。”

[我不明白,]玄狐说,它红光闪烁的仿真眼看上去茫然极了,[人们为什么要让他泯然于众?]这是他最近新学的词,已经运用得十分娴熟了。

“也许是猜疑、嫉妒,最后变成化不消的恐惧。”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恐惧?]

“也许是……他太不同了吧。”

[我也与你不同。]玄狐认真地说,[你恐惧我吗?]

俏如来笑了起来。“这不一样。”他想了想,“人类恐惧未知、拒绝风险,为此情愿将真理扼杀于摇篮,历史上的伽利略、哥白尼就属此类。个体造成的危害有限,但新秩序、新道德就不一定了。你能明白吗?人类本身不足为惧。”

[他其实,并不是孩子吧——一般意义上的人类幼体。]

俏如来吃惊的看着玄狐。如果他问,对方一定能给出一系列按字母排序的语义、语境、文化传统方面的理由,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是黑暗使人坦率。“没错,你分析得很正确。”他站起身来,原本坐着的椅子自动归位,“现在我必须走了。还是你要跟我一道出门?”

这次玄狐没有拒绝。[常欣说我还不能共情,要多和真正的人类接触。]他苦恼地挠着头,尽管他还不能真正理解苦恼,[原来人类的精神世界远比真理更复杂。]

真正的人类?俏如来心里咯噔一下。“那样也好。”他若无其事地递给玄狐一枚芯片,“飞行器的密钥,我科目十九没过,你来开。”

 

欲星移赶在俏如来进门前截住了他。玄狐提起一米长的精钢折叠刀就要往他身上招呼,被俏如来死死地抱住腰。欲星移从容地拍着碎成纤维的蓝色西装,仿佛下了一场克隆羊毛雨,说:“这就是你给我的证明吗,俏如来?”

俏如来前不久刚拆除了玄狐身上的控制开关,此刻自食其果,正妄图用饱受文明病折磨的身躯压制钢筋铁骨的机器人。

[你竟敢出现在我面前!]玄狐咆哮着,试图绕过俏如来殴打欲星移。

“师叔,”俏如来喘着气,尽量委婉地说,“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愤怒、情绪。”欲星移玩味地看着他们,“想不到你青出于蓝了。”

“怎么说?”

“墨家所开发的‘天志’,你应该有所了解,各方面都堪称完美,唯独不像一个人。当然,”欲星移若有所思,“也可能是因为它的研发者们根本算不上人类。毕竟在选择这条路的那一刻,普通人的生活就与他们永诀了。”

“师叔,就算不帮忙,也请不要火上浇油好吗?”

“咳,师侄。我此次前来只有一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就马上离开。”

“老师?”

欲星移摇头,冲着他抬了抬下巴。“你。”他在俏如来质疑的目光中坦然地说。

“你知道——止戈流吗?”

俏如来眼神茫然,任凭玄狐挥舞的双手割裂他们之间的空气。

欲星移叹了口气。“看来你尚未到达这一步。”他遗憾地说,右手插进了口袋。

此时玄狐发出一声耸人听闻的怒吼,挣脱了俏如来单薄的双臂,直取欲星移;可惜五指离面门未半而中道崩殂,被一扇钛合金门稳稳地拍在墙上。

俏如来倒抽一口冷气。

默苍离就站在门后,手里握着遥控器,面色不善。冥医从他背后担忧地向外张望。“你们在折腾什么?”他逐一扫视过或惊恐、或冷漠、或佯装镇定的面孔,停在欲星移脸上,“你来做什么,玄之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