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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杏默·逾园折檀记(上)

作者抽到了小恩,所以笔上先停一停

谨记两点:

1.只是复健练笔

2.作者是文盲兼史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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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上那二位先生的时机,不可谓十分恰当。

村里早就传开了,不知打哪儿来了两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在村口一处顶偏僻的山脚下落了座。一个自称什么“名医”,据说此人说话时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客套,反倒是村里人先不好意思起来,只管“医生医生”地叫;另一位则只让人称呼“先生”,众人反倒千方百计地替他冠个前缀,什么“大先生”、“好先生”、“神仙先生”,最后先生终于不胜其扰,开诚布公说唤“默先生”即可。

这个姓倒是罕见,我心里想着。不过村里人可不管那么多,只顾夸着大城市来的到底不同凡响,连祖上给的姓都万里挑一,可不就是命么?

医生在村口搭了个简易诊所,又操起了老本行。最初众人疑心要价太高,害医生白白坐了好几日台;直到后来有人生了急病,赤脚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咬咬牙送到了这儿,不出三天,新病沉疴全好了。打那以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乃至小童换牙都往这边送。医生脾气好,来者不拒,收费也不很高;倘若实在囊中羞涩,从自家花圃里攀折几枝玫瑰或一丛百合交换也是使得的。

医生的事业蒸蒸日上,先生却无那样的好运道。他开了一间学堂,教村童们识字念书。想也知道,那些皮猴子在田里耍惯了,大字不识一个,要他们的屁股老老实实在凳子上粘一天,真能要了他们的命。这不,学堂开了不过半月,默先生便宣布:汝等今后都不必来了。然倘若有学问上的疑难,他说愿随时解惑。

于是那夜,我悄悄潜入了他们的居所。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身体虚得很,是以邻居家的孩子都不愿同我玩,偶尔还朝我扔泥巴。爬树翻墙这活计,算是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屋里点了一盏小灯,照得人影明明灭灭,不十分真切。我扒着墙头往窗户里面望去,大气不敢出一声。

却听一个雄浑的声音道:“……叫你悠着点,看看看看,又给气出好歹了罢!”

另一个声音斯文些,因而听不清楚,大约是在反驳。我猜测这便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默先生了。

那医生便说:“好啦好啦,辩不过你!乡下空气好,正好给你调养,别再给自己置气添堵。”

先生又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医生茫然道:“啊?屋外有人?没有啊,你可别又疑神疑鬼——”一开门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我撒丫子就跑。

医生趿拉着木屐就追出来:“哇呀呀——小贼别跑!”

我脚下一歪,回头欲与他争辩:“你凭什么这样污人清白——”没留神前头一个水坑,大头朝下栽了,给医生逮个正着。

押回小屋的一路医生都在念叨。奇也怪哉,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话要说。

而我终于得见了那位先生。默先生戴着副眼镜,正对着微光读一本书,医生见了劈手夺过,先骂他还要不要眼睛,再骂我跑什么跑,末了换了双鞋又取了些药材,喊我把裤管撩起来上药。默先生就眼睁睁看着他忙活,既不上来搭把手,也不顺口盘诘什么,气得医生大叫你是死了吗!这才不紧不慢扯了段绷带来剪。

我本想说这点擦伤算什么,冷不防医生往伤口上倒了些黑黄的水,疼得我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默先生剪完绷带又溜达过来,悄没声儿地把那本书抽走。医生眼尖看见了,正待发作,只见他翻了几页,细长的手指指着一段话:“念与我听。”

医生便安静了。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来。是一组小诗,写道:


“在北平我才认识了柳树。不是垂柳,就是柳,稍稍低垂,地道的中国柳。

“这种柳有点捉摸不定。它的枝叶不可触知,它的动作宛如骇浪进集。这种柳最不招摇,虽然它老在战栗(可不像桦树和白杨那样生硬而惶惑不安的战栗),但既不傲岸,也不阿附,它永远划行着,回荡着,迎风独立,仿佛游鱼在湍急的河流中间翻腾、嬉戏。

“柳树一点一点陶冶你,每天早晨都在教育你。但是使你惊愕不止的是,经过一番巨大的摇撼之后,它歇息了,于是每当人们打开窗户时,欲哭不能才算了事。”


我念得很上心,没发觉膝盖是什么时候包扎好的。

默先生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我诚实地说。

于是他又抽出了一本书让我念。这次是《诗经》。我家祖上三代往前是读书人,传下本一式一样的,只不如这本新。我闲着没事就看,连带着朱笔批注和页间夹的书信也看了,这实在难不倒我。

默先生听了一会儿,似乎还满意,又拿出《论语》、《大学》,生僻字虽少,架不住拗口。他们一道听我磕磕绊绊读到半夜,到《宪问》时我已痛苦不堪,默先生却忽然道:“可以。明晚这个时候再来。”

医生接话:“他这是收你当徒弟啦!”

先生看了医生一眼,没说话,状似不悦,对我说:“早来、晚来,都使得,只不要再做那梁上君子。”见我欲要争辩,又道,“梁上君子的典故,我抄与你,明日向我细细道明。”说着便找了张纸,拿了支蘸水笔默起来。医生于是又在边上唠叨。

原来默先生的“默”,是默写的“默”。

我晕晕乎乎地出了屋门,不记得是怎么谢绝了医生相送的好意,只提了一盏小灯,在四顾无人的夜风里打着寒噤。怀里揣着一张纸,是白纸,上面的字迹飘逸秀气;手里捏着一张条,是草纸,字迹已经被手汗晕得漫灭不清,上面的字个个宛如遭受过非人的折磨,正在尖叫。字条上誊了半首情诗,《诗经》上的,可饶是那本书已韦编三绝,我仍琢磨不出其中的意味,故而特地拿来请教默先生。不想竟没寻到开口的时机。

我将字条妥帖地收进怀里,吹熄了油灯,对着看门的阿黄又是作揖又是讨饶,这才有惊无险地潜回家门。爹娘的鼻息已如雷,床板隐隐透着一股霉味儿,还偶尔听到老鼠啃木头的窸窣声。那本是乡野很平常的夜晚,可怀里那两封字却仿佛活物,烫得人难以入眠。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翌日一早,我便动身了,仍是将两副字好好地收在怀里。路过藩篱时邻居家的臭小子大声嘘我,喊我“病秧子”、“扫把星”,我也不搭理。默先生写那个典故时,我已记得熟了,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忍不住思将起来;天明时已想个七七八八,满心欢喜,这才赶趟儿似的登门,欲同默先生交流一番。哪晓得吃了个闭门羹。

医生该是早出门坐镇诊所了,眼下院未锁、门未闩,窗虚掩着,一派户主尚未起床的惫懒光景。我惦记着昨夜的梁上君子,不敢贸贸然进去,只得在外静候。

行罢,古有程门立雪,我有这“默门喝风”,将来也算美谈一件。

等了约莫三刻钟,日头渐高了,晒得我有些头昏,膝盖也隐隐作痛,于是找了棵大树乘凉。这时候,一个同村的少年也急吼吼地赶了过来,见到屋外的情景,愣了一愣,随后也学我方才那样站得笔挺。

然后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我一双冷眼识世路,瞧得分明——原来默先生是单独给人开小灶呢!我来得最早,自觉资格最老,便招呼他们一块儿来坐。谁知他们仿佛见了吕纯阳的阿黄,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但愿他们也能如我一般早些认清形势。

两个钟点后,少年们已被烈日烤的焦头烂额,只有我抱了树的大腿,依旧优哉游哉。就在此时,木门开了条缝儿,默先生从里面探出小半个身体,瞧见外面站了一排人,似乎惊了一下,这才叫他们都进屋待着,自己去洗漱了。我也跟着少年们鱼贯而入,先生看到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呆了一下。这里我须得解释一下,既曰“不动声色”,我又是如何看出“呆”字的,以免被人指责自相矛盾。需知人皆有习惯。默先生此人,便惯于不动声色,据我推测,他平日里想必一直顶着这样一副倦容;唯有心中感到惊愕时才会微微睁大双眼,显出一点气色来。这些微与惯例的反常,日后成了我判别二位先生心情的凭据。此处且按下不提。

那些少年个个正襟危坐,又在细微处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来,屋内外充满着尴尬的空气。默先生洗漱完进来,说今后不必来这么早,他不是黄石公,诸君也不必学张良圯上敬履,言语间似有感怀之意。他先查了功课,又问了些近况,便在屋子中央树了块木板,拿石灰在上面写字;教的不是《关雎》、不是《学而》,是《天演》、《新史》。那是非常新奇的东西,当下就有几个书香门第的小顽固摔门而出,默先生也不在意。而后陆续又有学生因农活或家中事务请辞,到正午的时候,就只余闲人我了。

这时候医生从诊所打道回府了。他见了我也呆了一下,随后同默先生说了会儿话就去热中饭了,顺便给我拿了双筷子。乡下人没有吃中饭的习惯,先生们不介意,我也乐得努力加餐饭。席间医生问了我好些问题,无非年龄几何、家中几口等,我都照实答了;末了他感慨一句小小年纪讨生活不容易,昨夜灯太暗,竟没看出是个丫头!我在心里不住冷笑。

默先生食不言,比我们吃得快些,此刻收好了碗筷,医生就催他出去走动。先生不理他,只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啊?”我茫然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医生哼哧哼哧笑起来:“叫你来你就来啊!好好想,你为什么要读书?”

于是我挺起胸膛,干脆地道:“我欢喜!”

“哈哈!好哇,有志气!哈哈哈!”

而我疑心他们其实并不信,要不因何会发笑?

过午医生又去出诊,考虑到我并未正经上过学,只读过一些不入流的酸诗艳词(医生语),默先生便找了一套小学国语读本给我,那书字大、图画还多,我记性好,不到一个钟点就全翻完了,便接着看中学的。默先生就坐在我背后,读昨日见过的那本诗,有不懂的方便问他。我又疑心默先生原先在城里是做书肆生意的,要不然怎会有这许多千奇百怪的藏书,甚至还有洋文呢?

我每日中午来、傍晚走,若是天清气朗,晚上也来,渐渐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少年们混熟了。他们中间有的壮志满怀,希望读书能出人头地;有的祖辈是落魄读书人,以为读书能当上大官;还有的不堪生计所迫,非得去城里讨生活。

那于我真是一段很闲适的时光。我读书不过是凭自己高兴,学得也浅。默先生有时候顾不上我,便差我对着课本查学生们写了几个错字。我背得快,几遍下来连课本也不用了,略略一扫便能揪出虫来。学生子个个愁得脸青,只我捧着这根尚方鸡毛,欢喜不减。

然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前前后后不过一月,原本满满当当的小屋便空了大半——壮志满怀的家里出了事,只得回去继承那几亩田、一隅地;想当官的被债主上门打砸,满阁藏书付之一炬;前些日子府衙来抓丁,正好拿了预备进城讨生活的充军。最后,竟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白天听医生同先生讲话,方才知道这些变故,医生便拿了家中一些不用的器皿送给这些人家,聊作一点心意。我回家后,也听母亲谈起此事。

母亲对医生的观感很好,许是受过他的恩惠。在她眼里,医生有本领、靠得住、“是个正经人”。对默先生的看法又剑走偏锋,划向了另一个极端。在她三十多年未曾开化的人生里,教书匠该是同江湖骗子一伙的。这样评价难免有失偏颇,因江湖骗术好歹还能哄人心安,教书就只剩讨人嫌这一项功能了。

“……我听别人家讲,这些小人儿去那个西贝先生那里念书,念哪门子书哟!这人哪,不得不信命,”母亲是对着阿弟说的,眼神却一直往我这儿飘忽,“指望读一点子闲书就能改命,这叫什么?旁门左道!还是知足常乐罢!”

我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里屋。而怀里的两张纸又开始发烫。

饶是我千般掩饰,每日到默先生那里开小灶的事还是暴露了。原因无他,平日我在家无事,便会随意做点女红,母亲原不指望这能补贴多少家用,然这一个多月来,竟连一幅凤穿牡丹图都没完工,这才引起她的怀疑。

当这农妇扯着我与默先生当面对质时,我满脑子想的只有:完了,我给先生丢人了。

 


默先生的身量很高,比停下手头的农活前来围观的许多庄稼汉都高一些;却十分癯瘦。然当他背光而立、身前覆下一大片阴影时,还是十分具有说服力的。但我母亲是个粗俗农妇,从不羞于展现她那撒泼耍赖的手段,因而我隐隐忧心默先生应付不了这类场面。

先生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也许稍有些不耐,因这插曲打搅了他原本清净悠闲的午后。

他待四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才慢悠悠宣布:“我收她为徒了。”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烈日晒得我头脸发烫,母亲抓我的手略松一松,险些又跌一跤。

“哎呀这哪能行!”母亲先跳将出来,昂首叉腰,活像不畏强权的忠烈,“你把我家闺女拐了去,家里的活谁干?那么多布屯着谁来织呀?你是大城里的大人物,我们只是小县城的小农户,可怜她阿弟年纪小,肩上担子却那么重,又要养家、又要照顾阿姊,你可留我们一条活路罢!”

凑热闹的人群里零零星星传来几声附和,母亲更得意了,盛气凌人地瞅着先生,非要讨个说法的模样。

我一听她撒泼头便大,拼命努嘴暗示,又想起来默先生此刻没戴眼镜,恐怕什么也看不出来。先生果然不懂,眉头蹙在一起,我的心也跟着蹙在一起。他问:“你要什么?”

母亲毫无愧怍地伸出了两个指头。

先生的眉头更紧了一些,我猜测,他是想到了医生曾讲过的、洋人特有的一种招呼方式;而鲜少将它与那浊物联系到一块儿。我心中发急,正想说算了我不念了,他才顿悟一般,给了母亲两个闪闪发亮的银元。

看客们见冲突不起来,自觉没热闹可看,便欲散去了。母亲先是被银元吓到了,后来又觉得没面子,口不择言:“那咱闺女的名声怎么办呀!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她日后怎么做人呀!”

我眼前阵阵发黑,绝望地闭上了眼。

默先生的神情我没见着,只听他似是吐了一口气,丁零当啷一阵响儿后,母亲到底闭上了嘴。

仍堵不上悠悠众口。

不知哪个好事之徒将村长请来。这狗贼,装模作样地将看戏的人轰了去——乡下无聊,好容易有戏可看,这帮人便宛如盯上蛋缝的苍蝇,轰不散、撵不走——又摆出一副为难的嘴脸来:“这……默先生啊,您看……这毕竟事关重大啊,女孩子的名声,啧……唉,默先生!我便实话实说了罢!俗话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有女子念书的道理?您这是把丫头的脊梁给人戳呀!”

这时医生也赶来了,正从人群外往里面挤,想必此事已在这小村落闹得沸沸扬扬。默先生眼下是看不大清的,却仿佛有所感应,摇头让他不必插手。他走到我的面前,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睛盯着我的,问:“你想读吗?”

我的心抽了抽,怀里的那两团火焰仿佛顺着衣襟片子烧到了皮肤,那热度直灼痛我的胸腔、心肺。我使劲甩开母亲的手,昂首挺胸:“我欢喜!”

默先生板着的脸裂了一角,转瞬即逝。“那就好。”他对众人说,“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也不等他们反应,便拉了我离开。

我的脑袋还转不过来,仿佛给人当头敲了一棒子。那些人的眼神又是嫉恨又是幸灾乐祸,看得我从脊背生出一股寒意。邻居家的臭小子似乎也躲在人群里头,回头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我晕晕乎乎地想。

默先生领我走了一段路,忽然道:“《论语·子路》,背与我听。”

我脱口而出:“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论语·阳货》。”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先生道:“这便是乡愿。你记得了么?”

我点点头,与先生对视了一眼,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医生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上,见我笑得几乎站不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连追问:“这小丫头怎么啦?是给谁下了降头?嚇,别是给方才那阵仗吓傻了!”

默先生不答,似乎很轻地一哂,连步履也放松了许多的模样。那天的日头正好,万里无云,秋日的枯草顺风飘摇,二位先生在前头走,我踩着他们走过的路,只盼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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