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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杏默·逾园折檀记(下)

我是构思上的巨人,笔头上的拿破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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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便光明正大地在二位先生家出入了。天气稍暖时,我还能家里、小屋两头走;天气转寒后,医生便干脆腾了个房间让我住下了。说三道四、或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人很多,我只当耳朵眼睛是摆设;家里人则当我是死了——这样说并不准确,死人好歹能在祠堂里跟着男人们沾一星半点香火,而我却仿佛从未出生过。

除却这些,日子是我前十多年从未想过的好。我大部分时间坐在屋里听讲;中午若看诊的人多,医生回不来,默先生便让我提一格饭菜去诊所带给医生,顺便留下打杂;晚上医生不让挑灯夜战,怕看坏眼睛,我便搬把凳子围着炉子,听医生一天的见闻或是以往在城里的故人旧事。默先生对此却不甚满意,觉着学习不该是这么轻松的活计,逐步给我加了功课。好在我记性确实好,领悟力也不差,勉勉强强过了关。而每当默先生变着法儿刁难我的时候,医生都要站出来,叫我停一停、歇一歇,跟他去外头认药草或是置买些家用。

有一回默先生总算忍无可忍,讥医生“人格中的阿尼玛[1]终于觉醒了”,被医生好一通抢白,叫他别一知半解就误人子弟。我们那时正在院子里择菜,默先生隔着窗远远地笑,改称他为Sexuelle Instinkt[2]的坚实拥趸,气得医生脸都红了,连声喊他老流氓,让我莫睬他!

他们谈花鸟、谈风月,唯独不谈自己——他们引经据典,却不创造经典。

由旁人来看,这种相处模式或者堪称无聊与荒谬;而我毕竟与二位先生相处甚久,渐渐摸出了些门道:

医生的心态年轻些,对新奇的东西接受度高些,却在某些方面带着上世纪的保守和偏执——打个不甚贴切的比方,就如同跟着小年轻赶潮流的老顽童。相形之下,那位先生却是个十足的少年:外表老成如学究,骨子里却有一股天生的离经叛道。某些时刻,也许在是学生(以前或有许多,如今只余我了)讨教疑难时,也许是读到了一句意义非凡的句子——也许只是对着天际的一段余晖出神,那时他的脸上会显出不一样的神采,仿佛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正透过他的眼睛往外看。

而也毕竟是二十年前。

现今的默先生身体底子不大好,天冷时尤其容易犯病,因而医生又肩负起同时照顾两个病患的重担。他一壁唠叨抱怨,一壁又苦口婆心劝我们进药,从“你是先生,要给徒弟做个榜样”,进化成“丫头你给你先生做个榜样”,可谓是花样百出、费尽心机。冬天屋里不透风,弥漫着一股子陈旧的药味儿,直惹得默先生头痛方罢,真不知那贾宝玉是如何轻易讲出“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这等混账话的。

后来医生见吃药确实没用,不得已转而研究起药膳将养着,聊胜于无。某日吃饭时他不经意问起我幼时的那场病,许是出于对症下药的考量。我踌躇许久,仍是将这段不堪的回忆披露出来:

那故事说来很简单。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恋慕过一个邻居家的少年,他有个弟弟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念“阿兄”,我便也跟着叫他阿兄。小孩子家的恋慕当不得真,至多是扮家家时谁当爹爹谁当阿娘,连喜欢都算不上;然阿兄却是真爱上了别人。是另一个邻村的少年。那少年我见过几次,但我那时不懂事,只晓得阿兄见那少年时会比平常欢喜几分,少年走后又痛苦几分。两个少年见面的次数愈多,阿兄的痛苦便愈发走向了极端。某天傍晚我照例找他跳皮筋,阿兄却递给我一个条子,叫我去两村间的大槐树下交给那个少年。那少年的神情似是咬牙切齿,似是悲愤填膺,也许还有凄惶,我辨不太清——那时的天色已十分晦暗。我没多想,径直回家了。

翌日,阿兄就给村里人沉湖了。后来那少年也找着了,在一处二十丈高的悬崖下面,面目全非。有人猜测是天色暗,失足跌下去的;也有人猜是鬼迷了心窍。他家里人迟迟不来认领尸体,便拖去山岗喂野狗。

我自此大病一场,足足烧了三日,再醒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得劲儿。这一病反倒替我开了窍、启了智,记性变得极好,大约是因祸得福。同样开窍的还有邻居家的阿弟,他那时也不过三岁,却一直记得阿兄叫我递条子的事。我病愈后偶然会去田间坐坐,他见了我就哭闹;长大些便朝我扔泥巴、吐口水;现在学会了编排我的坏话。一来我知他事出有因,二来自觉歉疚,故从不跟他计较。

我说话间感到胸膛里有股灼人的热度在发作,似有一枚火星子从遍地死灰中猛然窜出、凶悍无匹,几成燎原之势,烧得我心口绞痛,喉咙也跟着发紧,多说一句话都不能。这几年我已不再将那两张字条随身携带,而是将它们熨帖地夹在大部头的书里;然而现在我却无比想要看看它们。

二位先生听了皆沉默不语,默先生在桌下轻轻握住医生的手,见我觉察到了也没有放开。倒是医生咳了一声,极不自然地把手抽了出来。“唔,我晓得了……唉,你这是心病!”默先生则问:“字条上写了什么?”

“我那时……还不识得字。”

他便不再追问了。

我也并未说谎,只是没有告诉先生,我是如何将那些字一笔一划记在心里,又在书海中盲目找寻;也没有说是在何种机缘巧合下,恰好让我寻得了那部《诗经》。

都是机缘,都是孽缘。

 


自得知我好记性的根源后,默先生压榨我时便越发不客气了。在修习古文、算术的同时,他还搬来了整套的英德法日的丛书,叫我勉力多啃下几本——意思就是好好学,他要验收。那书与我以往读的不同,陈旧如古物,有开胶脱线的地方都细细粘好了;页边、行隙、字缝间标注了红的、蓝的、绿的笔记,看字迹,至少有三个人对这些先贤的语录进行了意见不一的解读。其中绿墨水巍然不动,颇有大家之风,红墨水与蓝墨水却针锋相对,往往看得人买椟还珠;好在二者虽各执一词,也各有千秋,令我围观之余收获颇丰。

默先生和医生常共看一本书,只是先生看得快、懂得多,尤喜活学活用、拿书里的知识打趣医生,常堵得他词穷。得此报仇寻衅的机会,医生便兴致高昂地要和我一块儿学,美其名曰鼓舞士气;一看那厚度便厥了过去,只得在默先生背后向我投以同情的目光。而我也终于体会了当年的我是如何被优待,而那些学生们又为何个个学得脸色发青。只有一点胜过他们的是:我心无旁骛、了无牵挂。

然则实践证明,记忆力并非在任何领域都吃得开。东洋文我尚能一知半解,那些腓尼基字母的后代却有如天书。我不得已请默先生给我打了基础,才勉强学得进去。默先生肺弱,医生原是不允许他冬天授课的,先生便趁医生出诊时给我开小灶。他推开窗对着外头咳嗽时头顶还悬着明晃晃的冰澌斧刃,我如坐针毡地听着讲,无比热烈地盼望此刻医生如耶和华现世。

是以我学得极快,开春前便已记熟了日英德三国的语法,唯有法文实在学不进去。医生直唤可惜:“法国佬的情诗可是一绝!喏,你老师——”他朝默先生努嘴,“——年轻时专爱读。有一回我偷看他的书,嗬!乱七八糟的,酸得很!不信啊?不信我背给你听——咳!


“Je suisaffectueux, quelque chose n'ai pas dit ;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对面微笑;

“Je suis affectueux,seulement mon à la conscience de coeur ;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Je prise monsecret, je prise également ma douleur ;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

“I a par lepassé pris un serment, je suis affectueux, n'embrasse pas n'importe quelespoir,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mais a le Bonheur----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à conditionque puisse vous voir, je me sens pour satisfaire.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默先生此时发觉了我俩的悄悄话,正竖着耳朵听,但只来得及听到最后两句。他咳了一声,仿佛早上信誓旦旦说自己已康复的另有其人,接着宣布将法文从我的必修课中剔除了,原因是他认为法国人的思想并不适合教学。随后便直挺挺地回了卧室。其间医生一直紧紧扯着我高领绒线衫的后领,等确认默先生走得够远才松手。我和医生对视一眼,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唬得门外窃听的麻雀四散而逃。

还有一事我记得分明。立春前两日是我的生辰,我默默记在心里,盘算当天给自己下碗面了事,却不记得同先生们讲过,不知他们是从何处打听来的。这一年的生日有些特别,叫什么“及笄”,我并不很清楚,默先生却极为看重。他说这是古礼的一种,代表成人了,城里并不重视,但入乡随俗,不能短了礼节。我于是腹诽我在此地土生土长多少年,压根儿没听过!这入的是谁的乡、随的又是哪门子的俗?

医生拆了我的两个发髻,改挽成一个,插了根看不出材质的发簪,这形式便算走过了。唯有到了取字的时候犯了难。默先生坚称自己不长于起名,我拣自己喜欢的字眼儿即可。医生在他背后很大声地哼了一下,见默先生看他,才装模作样呷了口茶,仿佛和水咽下的还有满腹的牢骚。

我想了想,挑了“折檀”二字。

默先生见我写在纸上方才了然。“《诗经》里面的?”他诵道,“‘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你知这几句是什么意思么——”被我匆忙打断。

先生颇讶异地看着我,有一瞬间似要指责我过于膨胀、学无止境一类,又或者要我将韩昌黎的《师说》全文背诵;最终他只是告诉我,这样很好。

他说:“这世间总有事物我教不了你,仍须你自己体悟;路也是,终须你自己踏出。倘若跟随我研习的这段经历,能对你日后抉择时有所裨益,便已算是我的成功。”

春分过后,白昼渐渐变长,先生的身体也有好转,我又有了很多时间向他讨教。到了清明雨水便多了起来,谷雨后天气回暖、霜解雪融,而立夏时院里的药草就长到了膝盖……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三百六十五天,各有各的好;唯愿年年今日、岁岁平安。

 


故事至此,于我已算圆满,本无深究下去的必要;而读者恐也不爱看,因世事到头,终不免彩云散、琉璃碎、好梦醒。我得见二位先生的第一晚便知,他们是客居他乡的候鸟,终将归去;届时这座蛮荒的村落也将因此复归平静,仿佛从未迎来这等耀眼又含蓄的人物。

他们一住,住了三年,却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不辞而别。我那时为了家中地租的事宜出了一趟门,晚上回去才发觉。花瓶里插的山茶花还含露欲滴,王静安的《人间词话》倒扣在桌上,厨房间的罐头码得整整齐齐——仿佛户主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正静候他们归来。但我就是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早几年便听衣锦还乡的村人说起,外头的世道正乱,多少人流离失所,我便疑心先生们是受了战争的戕害,不得已隐居至此;而后又自我审视:什么样的人逃难时还会带这些杂书家当呢?他们对我虽缄口不言,问路过的货郎买几份过期的报纸书刊时却从不瞒我。这两月战事多吃紧,我在头版上看到了,也能从他们越发沉重的面色中揣摩出来。以往,他们常笑这里的辰光是浮生偷闲,今日,应是偷来的闲用尽的时候。

当夜,我终于发了一场梦,梦见他们挽手走一段路。路上有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可那些都近不了他们的身;他们是光怪陆离的影,现世的灯红酒绿或是愁红惨绿照在他们身上,只徒劳地投射出纯然的黑。

只一点遗憾:我终究还是没有告诉默先生,那夜我并非前来行窃,只是有惑待解。

后来我接手了医生的诊所,有时也帮不识字的村人读信写信,以此来谋生。我的医术不如医生,只敢开些温和的药方,好在久病成医,拿捏的准头很好;写信算是副业,并非我有意抢前朝秀才的饭碗,只是他们自视甚高,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一封家书写得晦涩曲折,因而思归的游子或是思亲的老人都更愿找我。偶尔我会去地主家教他不器用的劣子,许是我于教书一事上没有天赋,只留了两日便挂印封金、潇洒去也。

也只有这一带的媒婆还对我穷追不舍,日日上门、驱之不尽,我不胜其扰。好在过几年后我年岁大了,也就无人问津了,总算得了清闲。

若故事就此收尾也罢。

那日,村里来了一队兵马,欲寻一处偏僻的地方落脚,有好事之徒便指引他们来我的住所。领头的军官是一个鹤发童颜的人,我原以为他是上了年纪,孰料竟是个少年。我本有些不豫,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许是想到小屋的原主是因何离开的。屋子不大,只容得下伤兵及孩童,我叫他们不可妄动屋里的陈设,其他自便。

军官姓史,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边满怀歉意地吩咐传令兵指挥安营扎寨,一边忍不住打量起三个满满当当的书架,得了我的首肯后,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乐姑娘,”他忽然撇下书,问我,“这里可曾住过二位不惑之年的先生?”

“是默苍离先生和杏花君先生么?”二位先生不曾透露过他们的名讳,然若要我不知,他们非得戒掉拌嘴的瘾头不可。

一番问询,心照不宣。史军官微微一笑,说:“原来老师现在名唤默苍离。”

而我则道:“原来不是‘著名’的‘名’,是‘幽冥’的‘冥’。”

史军官的队伍小住了半月,临别的那日他向我辞行。我犹豫了半晌,鼓足勇气对他说:“我想跟你们一起走,我会洋文、会算数、会护理,叫我做翻译、账房、随行军医……什么都行!只要让我跟着你们。”还险些给他即兴表演一段默先生认证过的多国语言诗朗诵。

史军官看着我,十分诧异似的——可惜他演得实在不像,眼角眉梢都吊着笑。我又疑惑他断定我一定会请求的依据是什么,莫非默先生还有一门算命的科目不曾教过我。

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离开这个村落、这个县城,我也并未如情感丰沛的诗人所言:“望尽天涯路”;我只知,我走上的这条路,必是我所期望的方向,二位先生定然为我欢喜。

1939年4月我辗转抵达南京,未如当初所求成为翻译、会计或是军医。史军官说部里电报员人手不够,叫我先跟着观察学习。我悟性高,小半年也就学会了,恰逢一名老电报员急病发作下了火线,就顺理成章由我接了手。后来原本有机会到军统当一个什么差,但我惦记着二位先生或许还在前线,不肯漏放一点捷报和伤亡,此事便不了了之。

史军官人生得俏,幼时又曾为父祈愿出家,因这层缘故,人皆唤其“俏如来”。他也让我不必拘泥、随意称呼即可。俏如来为人和蔼、家境殷实,又兼身居高位,却总也透着郁郁寡欢的气质。我看着很不妙,因这让我回忆起初见默先生那一年的模样。我们有时会聊天,问起原因,他说,老师一生只收过两名学生(他看了看我,似乎很想改口),而这硕果仅存的两名却立场、身份自相残杀,令他何以自处。

默先生的另一位学生复姓上官,我对他有一面之缘,而那仅有的一面便让我对他好感尽失,不提也罢。我不长于安慰人,只一点我坚信不疑:“您的老师可不止两名学生。”我正色道,“默先生桃李满天下。”

俏如来看着我,既吃惊,又难过。

从俏如来口中,我虽能得知先生们的近况,而后的几年里,我也从未放弃过探听先生们的消息,只想亲眼确认他们安好无恙。与此同时,电报里越发频仍的伤亡也害我难以喘息。我未曾见识过被炮弹夷为平地的战场、古城墙下的断臂残肢或是医院里抬出的破碎的尸体,只偶尔在睡梦中因过于真实的地狱图景而惊醒。这该是潜藏于人类基因里的罪恶,要不然,这满屋沉沉,因何又像噬人的深渊,邀我同去堕落呢?

而我竟不愿堕落。

俏如来得知我自行加大巴比妥类的剂量后显得忧心忡忡。他在省外作战,留给他喘息的时间也已无多,却仍按时与我写信,并建议我休假。他写:我要给你引见一个人。

那个人确是一位熟人。我看着他,几乎以为我的家乡也给夷为平地了。他对我依旧没有好声气:“我脸上有生什么吗,你这病秧子?”

我便放下心来,同他谈了一会儿天。家乡的情况并不好,虽未受无情的战火的波及,但因举国物资紧张的缘故,又逢洪涝,饥荒年年发生。若非俏如来离开前安排了伤兵及家眷在我的小屋居住,他们忌惮着军人的威严,那些书恐怕也藏不住,非要给人翻出来烧了。

臭小子说话间透着显而易见的嫌恶。我又问他因何想到参军,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里还能待么?那些人舍不得那一丁点家财,留在原地等死呢。我从底层的炮兵做起的……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可不是人人有你这样的好门路!”

我哑口无言。他闷了一大口蓝山,呛得直咳,满身的戾气也被这苦味勾了出来。缓了缓,他又说:“你知道了吗?那两个人。”

这话题突变得莫名,我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忙问:“你在前线见过他们了?他们怎么啦?”

“他们——”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神情痛苦而狂躁,“——他们和我哥、还有那个人是一类!”

“噢。他们怎么样了?”

他瞪着我,活见鬼一样。“你忘了我哥是怎么死的了吗?他们那样的人,就该死!”他的声音很响,惹得秀发如美杜莎的阔太太们直皱眉。

“噢,这个你尽可放心,我记得比你清楚。他们怎么了?”

他慢慢站起来,看上去要不顾同乡情谊殴打我一般,最后告诉我他三月见过他们一次,其他一概不知。

短暂的会面不欢而散。这可怜人,他已知逼死阿兄的罪魁祸首是哪些人,要不然怎会背井离乡?犹原不愿——或者不能——承认,转而迁怒起那个少年、乃至他的阿兄来,致使内心的矛盾愈发尖锐,人也就愈发痛苦。但愿我有能力说服他!

那一面之后,我的失眠症渐渐痊愈了,身体也有好转,宛若一副貌合神离的拼图归了位。医师因此大为惊奇,称这是“不可能的奇迹”。只我自己知晓原因。

而我后来也没再见过邻家的阿弟,也许是升迁了,也许是调离了,也许是牺牲了。茫茫人海中要想打听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何况吾辈生逢乱世。我只在每年清明多烧一份纸,倘若这小子侥幸未死,便当做是求阿兄和那位少年在天之灵多多庇佑他。

好话说尽,便让故事在这里收尾罢。

因我也再没那样的好运得见二位先生。

 



【后记】

我写此文,原是为了纪念。人之一生,可记者寥寥,因而虽有诸事历历在目,不得已忍痛割舍。而近来我因故外出公干,故地重游、收获颇多,虽不至于重大,但考虑到读者们对锦上添花的妙事向来不拒,故添此后记,非为画蛇添足,特此告知。

闲事休提。我重回乐家村,同行的文员体谅我是当地人,特意多留了几日。歇下后不久,我便直奔那处顶偏僻的山脚。小屋的变化不大——不妨说是时间在碾过它时仁慈地放轻了脚步,这才使得它在制式、外观上与我离开前别无二致。

屋里至今还有人居住,是当年的伤兵的后人,一直贯彻着俏如来当年“不妄动”的命令,此刻正在院里收谷子。我上前同他们攀谈,从他们口中得知,约莫三年前,这里曾有访客。据他们说,是两位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携手而来。“他们对屋里的格局、摆设一清二楚,连哪本书在什么方位第几页写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我就没敢拦他们。”一个质朴如大山的汉子说,“他们临走前还在院门口留了墨宝,说是庆一个什么人大惑得解。喏,就在哪儿!”

那是一块青石,安分地伫立在栅栏边上,因覆了厚厚一层白雪的缘故,与结了霜的草融为一体,我进来时没留意。石头上雕着阴文,又拿红油漆填充,正中有一个大字,笔迹我再熟悉不过——

“园”。

逾不逾、往哪逾,一栅之隔。所有的界限,本不过是画地为牢。

大雪纷飞里,我对着那顽石笑。

年轻人还怪道有何可笑,又问我这石头是不是非得留在这儿,他们看了实在古怪。于是我回去便差人将石头以及藏书一并搬走。石头送去了俏如来那儿,贺他升迁;书籍就地收藏于县图书馆。至于这小屋,拆也好、留也好,由他们自便。

只有搬书时,我挑出了一本法文诗译本,从亨利·米修的那页取出了两张纸。纸本就不是什么好纸,经过二十年的霉蠹后已很脆了,我刚刚触碰到它们就碎成了片片纸屑。纸屑飘到地上,同新雪融为一体,白茫茫真干净。

 



                               一九五三年一月三十一日

                                                          乐折檀

 


[1]指男性的女性人格,荣格理论。

[2]德语“性本能”,弗洛伊德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