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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杏默·荆棘人(7)

墨家十杰的关系说好不算好,说坏——毕竟他们曾有过相同的目标,谁也不会相信他们内部是如此倾轧不是吗?

一个天才已然太多,十个简直是灾难。

老钜子并非认识不到这点,但在他眼中,比起人类的宏愿,私人恩怨何足道哉。“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天欲义而恶不义,天为政于天子,天爱天下之百姓——此为天志。我要你们共同完成这项任务,墨家将流芳百世。”说到激动处,他甚至拍起了轮椅的扶手。

欲星移不知道别人的内心飘过怎样的弹幕,但某个瞬间,他属于海洋生物的冷血确实沸腾了。一个集墨家百年之心血、这一代十杰智慧之结晶于一身的新人类,他想,它会凌驾于任何一种现有的生物之上,成为优于人类自身的完美生命体。

而等到磋商过后,他们开始着手设计时,他才发觉这想法天真得可笑。

分配任务时,御兵韬率先挑选了上肢与躯干的部分,老钜子不得不委婉地提醒他目标是新人类而非新人形武器,他才悻悻地将军工资料包从参考名目里删除。最先崩溃的也是他。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欲星移正调试着仿真声带,就看见御兵韬步履沉重地走进来,呻吟着倒在沙发上,伟岸的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厚沓废稿:他的施瓦辛格体魄塑性计划宣告流产,筋肉饱满的身材比起一马平川实在困难太多。

凰后惋惜地把根据御兵韬的计划量身定制的20厘米巨根草稿压到笔记本最底下。

欲星移正好也被如同一万把小提琴同时试音的混合声音样本折磨得头痛,提议或许他们可以从原有的人类身体数据着手,适当进行修改,获得了一致好评。

当晚,老九就从数据库里黑出了一份样本。

欲星移看到体测报告的对象姓名就开始耳膜痛;御兵韬粗略扫了一眼数据,一脸惨不忍睹;玄之玄想到之后的跟踪观察任务,开始撞墙。只有凰后若有所思地露出了诡秘的微笑。

几个月后默苍离过来交接他的部分,对着只有骨骼、没有脸皮的骷髅大皱眉头,玄之玄再三保证是皮肤用的硅胶调配出了问题才勉强打消他的疑虑;同时他又对着这副胴体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最后他只是摇摇头,把那一对人手安上,就回去补觉了。

是的,默苍离制作的是手,灵长类动物最灵巧的工具,同时也拥有最敏感的触觉、最纤细的神经,可谓豆腐上雕花的工程。他本可以将才智用在刀刃上,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项可有可无的工作,也许是他有特殊的情结吧。

“天志”第一次内测的时候,默苍离接替老钜子作为墨家代表接受洲际协会的调查——或者说盘诘——并不在现场。那个将毕生心血贡献给墨家事业的老男人最终没能看到成果。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默苍离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演示着“天志”的模型,当程序自主写出微笑的指令时,欲星移亲眼见到焕然生机在他眼底重新蕴集。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其余九算一直不能理解默苍离为何坚持不让老钜子进入冷冻舱休眠,好让他等到“天志”彻底完成,了却一生的夙愿。但欲星移想,也许在“天志”完成前就死去,正是他的幸运。

第一次测试的结果出来时在场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太完美了,所有人都这样想。墨家先人在经过数十年的探究与尝试后,终于模拟出最完美的人格,那是摒除了一切欲望后的神性状态;而当活生生的例子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感受到了危险:它太理智、太高尚,也太冷酷。它会怜惜脚边的一朵野花,也会在野花蔓延后毫不留情地将它们碾碎。它无欲无求,没有什么能让它止步;它掌握大是大非,无视小恩小惠;即使自己的主人拦路,它也会果决地将他们清除——换言之,它行事的准则只有道德,而约束脆弱如蛛丝。

神在造物时是否也有这样的体会?因寂寞而造人,却误造出比自己更智慧、更有力量的物种。也许人类不是恐惧智能,而是恐惧自身;毁灭人类的,恰是人类自己。

不能让人知道,他们默契地想,尤其不能让钜子知道。他一定会亲手毁了它的。

于是之后的几次测试里,他们篡改了几个参数,默苍离看到的,一直是失败品。而真正的完全体在钜子与九算决裂后恢复了数据,尘封尚贤宫的地下室,永不问世。

 

“我调不出那日尚贤宫的监控,但并非一无所获。”默苍离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近半年来墨家的物资调动,成竹在胸。他注意到两个月前尚贤宫曾进货一批硝化甘油,发票抬头为钜子办公室,心里默默在上面打了个红圈儿。

杏花君就站在他背后,端着两杯热可可。默苍离以前嗜甜,醒来后却对甜食兴致缺缺,只按热量表进食,仿佛他们那个年代减肥的小姑娘,在饮食方面判若两人。

但他遵循记忆里的热爱,欺骗自己这点热量不算什么,颇豪迈地一饮而尽。杏花君替他擦去唇边的可可印。

“杏花。”他攥住对方的手腕,没头没尾地问,“你爱我什么?”

杏花君已被这几日的质问养成思维定式,张口便要说“不知道”,听清问题后赶忙把话咽回去,一时噎住了。

但默苍离的眼神真诚,不像索要情话的促狭情人,更像一个好奇流云形状的孩童。

他故作轻松,实则嗓子发干:“爱就是爱,还问爱哪一部分?如果非要说,那么我爱你这个人,从头到脚、从身到心。”

默苍离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盘问:“如果我不是‘我’呢?”

咯噔。

“你在说什么。”杏花君干涩地说,他想他的声音一定难听极了,“昨日死、今日生,生前死后,都是独一无二的你。”

默苍离摇头。“你说的不对。”而后他仔细思索了一下,改了口,“不,我没有指责你的立场,至少在生死方面。我不曾活过,因而也不懂死。”

杏花君感到自己的心脏因这句话停止了跳动。“你在说什么?”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你在开玩笑吧,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没有语言能形容默苍离此时的神情,难过,也许是难过。

“杏花,‘我’已经死了,对吧?”

 

[我都知道的。]常欣温和地说。

欲星移的脚步被这短短五字钉在了原地。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俏如来的实验室。他要告知俏如来一桩惊天机密,为此,他做了三天的心理建设。不想这次,他先遇上了常欣。

[欲先生,您终于来看我了。]它穿着洁白的睡裙,头发挽成两条麻花辫,惊喜地冲他招手,[我还以为您已经忘了我。]

于是他只得尴尬地转过身,装作刚刚发现它。“常欣,”他笑道,“看到你状态不错我就放心了。这回我来得急,没带伴手礼,下次一定补上。”

[欲先生是要跟俏如来谈话吧。]常欣了然,[他刚刚带玄狐去检查了,至少要一刻钟才好。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儿,出来晃两圈。这一刻钟,就让我陪您打发吧。]

欲星移内心苦不堪言,正所谓钝刀割肉,被玄狐暴打一顿也比良心的无声问责来得舒坦。

“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对待一朵风吹即散的花,“还记得两年前……”

[欲先生是想说那场车祸吧。]常欣坦然道,[我记得。虽然我的大脑有一部分损毁了,但濒死的刺激太过强烈,我还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抱歉。”欲星移说。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真的抱歉……

[欲先生,您为什么要走?您不用抱歉,]常欣温和地说,[我都知道的。]

欲星移猛然转身。“你……知道了?”他声线颤抖,冷光灯照在他仓皇的脸上,仿佛一台映射人心的X光机,将那些龌龊的、自私的、冷酷的想法,尽展在这个女人——不,只能算是女孩——的清澈眼瞳中,一览无余。

[当年您出于某种目的谋杀了我,是的,我知道。]常欣平静地说,[而您也并不奢望我原谅您。]

欲星移努力放松肩背,等它说下去。

[但您可以补救。]

欲星移惨笑一声。“我不能还你一段新的人生。”他说,“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你是由人类改造而成的生命体,作为人类的部分衰老得比普通人更快,等到那部分身体组织彻底死亡……你,还是会死。”

[这些俏如来都同我说了。对于意识之死亡,在复生当日我就不在乎了,有谁比我更了解死是怎么回事儿呢?俏如来和您也一样吧,比起意识之死亡,更惧怕精神之死亡。]

欲星移震惊地看着它。

常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很惊讶吗?像我等朝生暮死、疲于生计的蜉蝣,也计较起身后之事啦?自醒来后,我就常常在想:人应该有两种死亡。人死灯灭、意识消散,谓之意识死亡;可有种人,一生都在贯彻某种理念,他将自己活成一种精神,所以只要这种精神代代相承,他就永远不会死亡,是谓精神永存。我的见识短浅,只拥有自己的一段意识就知足啦,所以只能死一次。]

“你说得很有道理。”

[是吧!]常欣顿时眉飞色舞,可神情还带着些许苦恼,[可俏如来说我想太多。我知道,他的身上背负了很沉重的责任,欲先生,我不了解这种压力,但我想您应该能了解。]

欲星移默然不语。他想起了某个一意孤行的人,是这样么?因背负了高于生命的责任,而无惧死亡,墨家代代传承的,竟是这种东西。

常欣继续说:[我知道俏如来不会承认,但——他已深陷迷茫的囹圄而不自知。所以我希望欲先生能帮助他。]它澄澈的眼睛恳求地望着他,[让俏如来活得更好是我的意志,这种意志是不是也算一种精神,而将我的生命延续在他身上?请您帮帮他,就当是对我的补偿,好吗?]

欲星移嗓子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力地点头。

常欣似是松了口气。[还有,]它害羞地绞着头发梢,[玄狐还不知道我已经死去、且即将再死一次的事,请别告诉他。我不想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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