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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离·凛杀凛·海上花

双性转,有一点点肉

就当雷文来看吧[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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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有人同我讲,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说我不信。十年后依然不信,可有些时候,由不得人不信。

说这话时杀无生刚囫囵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抹了把被油浸得斑驳的口红,漂着碎葱花的馄饨汤底映出一双细长的眉,狠狠拧在一处。

馄饨店老板人逾中年,瘦瘦小小,肚里却有墨,年轻时不定还是位才子,接起话茬像自动续杯: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续完才记起小本买卖不做折本生意,人情本分秤斤卖,多嘴的话不妨用八卦顶账,便又问:负心汉?

负心汉?那姑娘正对着手机补口红,不知怎么一抖,M字唇线豁了个角,白瓷碗底沉尾张扬的胭脂鱼。对。又咬牙切齿。杀千刀的王八蛋。

睚眦必报,好厉害一位女英雄。

馄饨摊近火车站,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背井离乡、为爱千里走单骑的失足女青年老板见得也太多。他自个儿也有闺女,还是上大学的年纪,独身在外牵肠挂肚,见了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就睹物思人,老想端出几分家长的架子,嘴碎两句。

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又说当年万里觅封侯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还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标标准准一位重症话痨。交浅言深这话有限定区间,生前死后时空无穷已,有些人一期一会,一辈子见不着第二面,怕什么讨嫌。

说者兀自吐沫横飞,听众兀自心不在焉,任尔东西南北风,全从耳旁过。馄饨汤还剩半碗,早没了热气,油星子聚成一汪,都在面上;香菜、葱末全沉底。杀无生闲得慌,随手拿调羹拨上来,翠绿的碎叶载浮载沉,唯有上头冒个青簇簇的尖儿,是大时代浪头底下一朵漂萍——

一蕊海上花。

远处汽笛呜呜鸣了一长声,有列火车将起动,载一车倦客驰往故乡或他乡。这个时节秋风尚未萧瑟,她想着徐家汇的两排法国梧桐荫浓如盖,只从巴掌大的一点缝隙里透下几束日光,零零碎碎落在柏油马路上,被呼啸而过的汽车撵起一股烟,像海波浪。

你听过海上花吗?杀无生忽打断他。

啊?

清末时,有人曾梦见过一大片花海。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罽一样,竟把海水都盖住了……

头顶星流如车流,日月疾走一线光。十年前,在杀无生尚未学成如今老成世故模样的时候,云未起、潮未落,吴淞江入海口,正南风。

 

十七岁那年的夏末聒噪、单调,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课没完没了地上,风里永远腻着水汽,梦都浸在水池里。课堂如战场,讲台可跑马,笔杆提起变枪杆,电风扇在头顶轰鸣,预谋一场空袭。

十七岁那年的杀无生乖戾、孤僻,好光明正大一位逃兵,上课睡觉放学打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网漏吞舟的“网”。学校死规定:缺课一周直接开除,没办法才屈就这稀薄缺氧的空气。每个班总有一个最末又靠窗的佳座雷打不动赏给这类问题学生,她入学第一天就自觉入内高就,任窗外自由空气刮得灰蓝窗帘猎猎作响。笼中鸟和外头离得太近,年轻活泛的一颗心、一腔绪,都被笼络进南风里。

老师来一批又走一批,从来不管她,同梯不敢理她,女班长倒是两年如一日,每天预备铃前敲她的桌子讨作业,放学铃后又敲她的桌子催功课,杀无生装睡不理人就晃她的肩。她偷眼从胳膊肘的缝隙间往外瞄,两条笔直的、匀称的小腿从礼服裙底下荡出,绑进筒袜里,圆头皮鞋一转,晃出半个牛乳白的膝盖——“嗒”,她的心也变成鞋跟踩着的那块地板;一条油光水滑的马尾甩来甩去,小鞭子似的抽打空气。

杀无生是不敢穿礼服裙的。她的腿瘦骨伶仃,上头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淤痕、擦伤,创可贴纵横成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好河山,难看相。上数学课的时候,那对奶糖似的膝盖就抵在桌肚边,桌肚里摊一部书,她眯起从不熬夜、视力5.2的眼睛细细观来——《金瓶梅》。

杀无生把头掖进反三角函数定理里,肩膀一颤一颤笑出了声。一颗粉笔头稳稳降落到桌板上,砸出一个圆白的陨石坑。

 

下午年级里有篮球赛,预选,3V3,打半场。他们班是尼姑班,硕果仅存了七片绿叶,被群花团团簇拥在中间,那天伤了两个、病了两个,可叹无人。杀无生高高瘦瘦,低头能俯视最矮的男同学,站在他面前跟护雏的母鸡似的,当仁不让地给抓去充壮丁。

烈阳烤得塑胶操场暖烘烘,排排热浪从脚下升腾起,蒸得人头昏脑涨。她蹲下系鞋带时瞥见那两根牛奶条一样小腿,正悠闲地一掂一掂,树影子爬在上面,跟晒化了似的。是班长的义务?还是在看哪个男同学?身后有人猛一推,哨声“嘟”地一响,黄澄澄一粒篮球从中圈上空砸下,她抢了球就往三分线外跑,还想着上午偷瞧的那本书。

这局赢得惨不忍睹。

杀无生人高腿长、身形灵活,在厚墩墩几堵肉墙里穿进穿出毫不费力,又擅长投射;奈何队友实在太菜,3V3硬生生打成1V5。倒计时三十秒,她只顾防守,不曾想队友还身怀排球天赋,愤怒的篮球在空中滑出一道平整的抛物线,直愣愣射向场外。她心里骂一声,扑向人群救球,沾了砂砾的弧形橡胶在手心磨过一圈,火辣辣的疼,有人在她耳边小小地惊呼一声,像只婉转的百灵鸟,她脚下一歪,倒下前想:还好,没落地,不算出界。紧接着重重摔出去,膝盖隔着涤棉校裤被塑胶颗粒剐脱一层皮,新伤叠旧伤。

哨声又“嘟”地一响。周围先静默,只听得见篮球渐渐紧促的触地声;后来欢呼起来,大概是赢了。她半边身体还贴着滚烫的跑道,被轰隆隆的声浪震得头晕,想笑想得意,又觉得这热闹大概同自己没什么关联。一双有些凉的手从她腋下穿过,托着肩膀搀她起身,一瘸一拐往喧嚣之外走去。

她放任自己眩晕了一会儿。九月尚未过去,秋老虎正燥,贴在她胸前的后背也洇着汗,比她的体温低一些,凉丝丝的很舒服。她一低下头,就能看见女孩子尚未发育完全的小胸脯,把死板的白衬衫撑起来一块。

杀无生于是幻想她长开以后会是什么模样。学校的乖囡千篇一律,她欣赏那些高颧骨、淡眉毛、骨瘦如柴的坏姑娘。她们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唇角挂点讥诮,拿鼻孔看人,捡起碎酒瓶就给吹口哨的小流氓开瓢;明明是廉价的塑料,却发出比展览柜里的珠宝还要摄人的光。现在想余生还太早——她甚至都不敢想,可人到了年龄难免心浮。她想她的情人也当如是。

可凛雪鸦——她的女班长——她太漂亮了:白皮肤、鹅蛋脸、柳叶眉,跟月份牌上的美人似的。就像旧时倚在石库门前、赤霞珠倾翻弄污旗袍的那类女人。

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

“哎唷!”凛雪鸦这时候侧过脸,又抿嘴对杀无生笑,“胸衣扣子开了,帮我弄一下?”一滴汗珠挂在挺翘的鼻尖晃啊晃。搭扣隔着半透的布料开了又系,背上的热汗干了又淌,那粒小东西从没像今天这么难缠。

凛雪鸦懒懒向她道谢,口气带点揶揄,捉弄似的。促狭鬼。杀无生故意问她:“班长,你数学课上看的什么书?”

她一愣,吃了一惊似的。“什么书?是数学书吧?”

“我都看见了,是金——”

削葱根一样的食指戳上杀无生干裂的唇珠。“嘘!”她的指尖居然是冰的,如一尾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蛇从唇峰游向下巴、脖颈,最后盘踞到锁骨边上。“你别跟老师打小报告,我就……我就把书借你看!图书馆借不到的。”

杀无生心说我看书干什么,可凛雪鸦的手指摸在锁骨上很舒服,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清脆。一个“不”字在舌尖兜转半圈又咽回,她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她们走在一望无际的旋转楼梯上,如同踩进方块的漩涡。爱丽丝从兔子洞上边一层层下落,她们在兔子洞底下一层层往上爬,时间也被连累。慢,但还不够慢,一秒钟被一万等分,每一份里她们都走过等长的楼梯——她希望还能再慢些。

杀无生终于坐上医务室的板凳时凛雪鸦吐出口气,抹把额头上的汗。校医是个中年秃瓢,十六度的空调像二月春风,惜乎吹不生野火烧尽似的头发。他一把撩起她的裤管,窄窄一间房里同时倒抽两口冷气。

“嗳,你怎么搞的?打架了?”上药时她悄悄凑过来数落,“你不要我跟老师讲,那下回要带上我——躲也没用,我去校门口堵着。”又晃她的胳膊央求,“带我呗带我呗……”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这一套本来不管用,奈何对人不对事。她被磨得没办法,又答应了,心想最近要收敛一点,明晚的街头演出恐怕要爽约。

她不奢求什么,只觉得快乐。多巴胺上升、心跳忐忑、体温涨停,这些绝症初期就该警惕的小症状多么可爱,哪怕病入膏肓后忧愁纷至沓来。或早或晚,总该有这样一个契机让人在某一刻顿悟:有个人的到来是为了杀死过去的自己——是过往一切的坟墓;可人随即意识到,比起行尸走肉地长命百岁,自己情愿化作棺椁中一对旋生旋灭的蝶。

这个契机在那一刻降临到杀无生头上。再选一次,她还会把自己深深埋进去。

 

凛雪鸦没有食言。她真的会在午休时、放课后哼哧哼哧搬把瘸腿椅子坐到杀无生旁边,给她念酸诗,念废文,念“不受春风半点尘,骨寒花冷雪为群”,念“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她说的每一个字杀无生都背下来,牢牢记在心里,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解读它们等同于破解她心事的密码。那段时间她的作文突飞猛进。

她还惦记着那本《金瓶梅》,凛雪鸦就笑,咬耳朵说这本太显眼啦!明天我带本人家不晓得的。她带了《海上花列传》。

午休时她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头靠头、肩碰肩,共读一本禁书。风把窗外打球的动静捎进来,不知疲倦、热火朝天,她的心也跳得热火朝天。文章快活、苏白拗口,她就一字一句跟着念,凛雪鸦一目十行,她才读到一半就要翻页,被压着手背按住。

“……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辱,狼籍蹂躏。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凛雪鸦指着“梅”笑:“这是你。”她练钢琴,平短的指甲在书上留不下一道刻痕。

她见过她练琴。学校有栋老教学楼留给才华无处施展的小音乐家,隔几日她们就潜入三楼的琴房做贼。门外落着锁,门里积着灰,窗帘一掀,空气里都是细小尘埃,在阳光底下肆意飞旋。两架立式钢琴面对面堆在角落里,琴键泛黄,活像老烟鬼的门牙,音高偏得一塌糊涂。凛雪鸦有时候带谱子,有时候不带。杀无生懂音乐却不懂五线谱——街头乐队哪那么多讲究,七个数字绰绰有余,空心实心、八分十六分多余得让人头大。

“你会简谱?我看得明白但弹不好……老以为一只手有七个指头。”

音乐无国界也能分两种语言,人和人如何能不鸡同鸭讲,但好在杀无生会哼,凛雪鸦会写,减免了互生龃龉的嫌隙。一支派克牌钢笔在五根地平线里圈圈点点,写急了墨水从笔尖漏出,活脱脱一杆炸膛的枪,用错音扫射白纸的鼓膜。蝌蚪在谱子上溯洄,十指在琴键上漫游,她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敲,一个一个黑白格子教她认:“哆”、“来”、“咪”,像《音乐之声》里的修女玛丽亚,中指有钢笔擦过的印子。

无聊的时候她给她弹巴赫、弹海顿、弹舒伯特、弹五月天、弹圆舞曲、弹奏鸣曲、弹小夜曲、弹五月天、弹王菲、弹周杰伦、弹皇后(就是跺脚和砸键盘,还引来了巡检的保安)、弹五月天。黄昏的霞光馥郁缠绵,保安的手电惨白尖锐,她们匆匆灭了灯缩进黑暗里,互相恐吓说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多像夺命勾魂的舞步。楼上有人排练《我爱你中国》,歪七扭八的调子里充满对祖国的深仇大恨;楼下有人悠悠扬扬吹萨克斯;晚风送来教堂的钟声。那时候时间走得真慢,容得下蜘蛛慢吞吞结它晶莹的网,容得下琴厢和琴凳的狭缝里藏一对紧挨的小心脏。扑通扑通,那是离她最遥远的救赎。

 

金秋十月转眼到底。杀无生近期一直循规蹈矩,生怕给班长大人逮到机会,月末还是被迫卷进麻烦。南方的秋风不算冷,商音已杀万物,宜破屋、宜坏垣、宜入殓——宜流血。

她被堵进暗巷时离放学时间过去很久,流氓头子耐心已告罄。乐队在他的地盘惹了麻烦,她几个礼拜没去排练,也被连坐。他们要什么她不懂,也不管利害得失,只知道被胁迫就该狠狠把对方揍开花。隔壁弄堂的空气里晾着丹桂和糖炒栗子的甜香,眼前的巷子深黑脏污,她竖起耳朵听了会儿,确认那个人已经走远,遂冷笑一声,捏起拳头。

这一仗干得真不痛快。她顾忌着破相了没法跟人解释,手也不能伤,练琴会被看见,一拳拳都咬牙用肩背挨下,脆响听起来疼,顶多留个淤青,闷响才真要命。她打架不循章法,习惯等对手力道用尽才反手还击,那时候的敌人是强弩之末、一根绷紧的鱼线,锋利但不长存。“如果你必须要遭受痛苦,那么就让痛苦达到最无法抗拒、最剧烈的程度,这样一来对方就知道,你会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他能带给你的伤害更严重、更可怕。”当时的杀无生身单力薄,眼神像匹孤狼,港片里那些烟视媚行[1]的女影星,少女时也该有同样的狠厉眼神。

对面还剩最后一个人时杀无生也气空力尽,渗血的背脊被校服摩擦,火辣辣的疼。她背靠清水墙,手指抠进砖缝里,不让自己滑下去。对方没怎么受伤,看起来也比她好不了多少,脚骨能弹琵琶、抖似筛糠。她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瞪他,也只能眼睁睁看他一步步挪过来,手里拎着菜刀。刀风落下时她本能闭上眼,心想这下要被骂轻诺寡信了,距离极近的方位咣当一声巨响,有液体溅在脸上。她伸出舌尖舔一下,甜的——不是血。

是可乐。

她睁开眼,那混子眼神呆滞,庄严幕布似的直直落下,露出后台手足无措的穿帮演员。小姑娘手里高举半拉玻璃瓶,绛红的汽水淌了满手,还在噼里啪啦地冒泡。她搡开遍地横尸跌跌撞撞挡在她身前,跟不怕死的疯婆娘似的。杀无生在后面无声地笑。

高颧骨、淡眉毛、骨瘦如柴,逃课、抽烟、拿酒瓶给小混混开瓢。凛雪鸦一项没做到。她还是珠宝,一颗甘愿为塑料自降身份的珠宝。是她的杰作?还是——?她在缥缈的不真实感中失重,意识沿着虚空坠落、坠落,直至沉入斑斓的泥浆。

你怎么回来了?

感觉不放心。

地上躺了半截烟尸,她捡起来含进嘴里,劣质焦油和尼古丁充盈肺腔时神经终于稍稍镇静一点。凛雪鸦顺着墙根静悄悄贴过来,猫似的,从她嘴里叼走烟。白雾从口鼻涌出——呛着了;好学生不肯承认自己没有学坏的天赋,变本加厉地吞云吐雾,咳到耳朵通红。杀无生叹口气,把脸凑上去。

“嘶——”舌头被烟头燎出一个泡。凛雪鸦好像推了推她,没推动。

纸卷的焦味和烟草的苦味像麻药,令感官迟钝。她隐约感觉到她在咬她的舌头,从舌尖开始仔仔细细地轻咬,报复似的。牙齿戳到烫伤的地方时她痛得一跳,那粒尖尖的小虎牙就老老实实缩回去,柔软的、汽水味的舌挤进来,小心翼翼帮她舔伤口。

她想她明天一定不能说话了。一场大梦做到天亮,不肯醒也不敢醒,她怕一开口就有隔夜的烟火自胃里翻涌。

烟头落下时牵出一缕银丝,被舌头卷进嘴里咽下。礼拜六,凛雪鸦在她耳边急促地说着,吐息里有令她眩晕的烟味,礼拜六来找我,爸妈都出差……就我一个人。我等你。

 

千禧年后一切都走得飞快。时代列车隆隆开过,水泥森林拔地而起,当年英租界留下的老洋房不多,愚园路上林立不少,杀无生费了点工夫才找到。她自己一个人住新式里弄,卫生间和厨房每三家共用一个,自行车经过能勾翻一片锅碗瓢盆,夏天晾衣裳的丫叉碰得到路口香樟树,真正南辕北辙两种人家。她过去时门没锁,只虚掩着,红砖墙上爬常春藤,亭子间旁边的飘窗里影影绰绰,窗台上摆一瓶素色康乃馨。她来不及细看,凛雪鸦的侧影就从帘子后面一闪而过,出现在楼下时脚上趿拉着拖鞋,怀里捧一把十六盏朱古力、法式牛轧糖和国际饭店的蝴蝶酥。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穿一件白色荷叶袖连衣裙,第二粒扣子上别一枝白兰花;她没戴胸衣,小巧的乳在前襟锦簇的蕾丝花球里撑出两个尖尖。

“你吃呀。”她说,拣出两条朱古力塞到她手里。

她领杀无生从天井上到露台,从露台绕到顶层阁楼。阁楼很空,只靠墙摆两面书架,正中间一台钢琴,也是立式,顶上罩层酒红天鹅绒。砖红封皮的琴谱同她们一起挤在琴凳上。

“那天我看到他们在这里——”凛雪鸦把头枕上她的大腿听她弹拜厄,手指从锁骨抚到左胸,在心口慢慢打了个转,“——纹了老虎。无生以后也纹一个好不好?就纹崔弟,《傻大猫和崔弟》里面那只大脑门金丝雀。”

“小孩子的玩意儿,你怎么还喜欢?”

“不行么?”

“幼稚。”

她得意地摇头晃脑。“这叫童心未泯。”

杀无生噎了一下,神色古怪。行板变柔板,柔板又变慢板,没旁的,那只不安分的手摸到牛仔裤的拉链,一齿一齿滑下来,细长的指探进去。女孩子柔软的触感像一道闪电击中她,枝状触角伸展,那些酥麻的细流最后合汇成汪洋,从欲雨的云层中倾倒淋漓。

“我碰的是这里……为什么这儿……也湿了?”

她手腕一沉,十指堪堪巴住琴键边缘,奏出两组九和弦白送一个音。凛雪鸦在她耳边笑:谁教你这样弹的?打手心!一声低吟随着轻拍声哼出,藏进荒腔走板的余音里。

直到心跳慢慢平复,凛雪鸦的触感还深深印在她的体内。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地方?”

“我就是知道。怎么样?”

“很……”杀无生斟酌措辞,“奇妙。”

“只是这样?”她不满似的噘嘴。

“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杀无生一把端起她放上琴键,按住乱扑腾的小腿,这下大调小调音阶琶音全混作一处——她们也混作一处,“一人一次。公平。”

“小气鬼……”她小声抗议道,呜呜噜噜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只是笑,裙摆被薄汗浸到半透明,挣动时腰窝里有檀香皂味儿。

“我真嫉妒你呀……有时候。”

杀无生觉得好笑。嫉妒她?说反了吧?

“我说真的!”她牵着她的衣角轻轻地晃,很恳切地捧她的脸,“你很……干净,玻璃做的一样。想要什么就去争,也不贪。不像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她说这话时神情多落寞。

嫉妒是女孩的本能,无论多年少,她也承认自己有过私心。可当面坦诚大概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要不然她怎么会突然红了脸,好似做错事的小学生?杀无生只觉得可爱又可怜。情人的缺陷在热恋的眼中无限美化,何况嫉妒也并非一直是狰狞的利维坦——她们彼此嫉妒又同病相怜,报复与爱慕的界线如履春冰,是妄念的温床。痴醉发酵其中,不可说、不可捉。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她喃喃道,心口涌出酸软的痛楚。凛雪鸦看看她,好像有话要说,最后犹豫了、游移了,只无言钻进她怀里。

这样的秘密幽会后来还有过几次。她们在停电的走廊里猝不及防地相拥,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接吻,在厕所的消毒水气味里用手指抚慰彼此。“无生”,她总这样唤她,亲亲热热,又要她叫自己“掠”。掠,舌尖抵住上颚,气流经过时带去牙齿啮咬的刺痛感,掠……像一声叹息,像每个少女对情郎的爱称。

除去这些时候,她再不敢多瞧她一眼,怕人议论、怕人发现、怕芜杂心绪在风刀霜剑中寸寸龟裂。人言可畏,孤狼成了惊弓鸟,警惕躲开每一束或出自好奇或不怀好意的视线,那都是制裁的达摩克利斯,要杀人要见血的。无处安身的情愫蓬勃蔓生,她要继续把自己放逐进敞亮有风的角落,从书砌成的堡垒里观察她的女班长,用目光脱掉她的衣服,仿佛那些下流景色从来只存在于午夜梦回——老套的地下情人。她不要做袍上的虱,而情愿做雨天溅上小腿肚的泥点子——不足挂齿但如鲠在喉。她因这隐秘的恋情发自心底地感到满足。

天知地知、她知她知。足矣。

她最喜欢看凛雪鸦训人,别听她嗲声嗲气,三言两语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可厉害了,是只笑面虎。班里曾有男同学偷偷叫自己雌老虎,她心里颇得意。

一对,她想。

——那时候,她曾想就这样捕风捉影地虚度光阴,做滴漏中永流的水,不去想前途未卜、劳燕分飞。

 

2004年下了雪,棉絮似的飘了满城,这是杀无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上海看到雪。那年冷得不寻常,灯柱垂冰晶、屋顶结糖霜,人民广场的喷泉都冻牢。圣诞节的灯牌短路,招贴画上女郎笑得光怪陆离。杀无生没舍得打伞,一路沿着步行街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凛雪鸦楼底下。她团了个雪球,稳稳当当砸中亭子间旁边那扇窗。

“谁呀?”

她在门口的积雪上来回踩:「出来玩雪!」

凛雪鸦关了窗往玻璃上呵气,水汽里歪歪扭扭摊开一行字:「太小了,有什么好玩?」

「懒胚!」

「怎么你啦?有胆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结果窗格子湿得再写不下一个字,门口那片雪也给糟蹋完,现在想来这场雪应来自冥冥的诅咒,停霁后风景无一可留,可是当时没人理会。冰魂雪魄亲吻她的脸颊,又落进泥里,斑驳如一张无纸的水拓画,连同少年情思一起,在久无回响的夜风里逐渐扭曲、风干。

第二年春天也来得晚,料峭春寒似一件纱,雾锁烟迷地披上每个行人肩头。惊蛰前后寒流骤袭,空气里病毒流窜,那天凛雪鸦没来上课,杀无生总觉得心神不宁,中午溜出校门去看她,在楼下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睡过头了?惊蛰的雷声恁大,倒没把这只懒虫惊醒。

连着三天,她都没再见着她,仿佛在眼皮底下蒸发了一样。第四天她从隔壁班几个同学的议论中捕捉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等等。”她喊住那姑娘,“你刚才说掠……凛雪鸦转学了?”

“对、对啊。”

“为什么?”

“……谁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上学期就定了,欢送会都办过了。说是手续早弄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拖再拖。”

“她去哪儿?”

“外地吧。你跟她那么好,难道不知道?”

她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答的,也许声调飘忽着说了点什么,也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那姑娘犹豫一下,追上来说不然你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

她摆摆手。那会儿不流行智能手机,凛雪鸦只留了座机号码。她曾整晚整晚地煲电话粥,听对面似是而非地讲解数学题目来混淆家长视听,她糊弄了什么杀无生根本没听见,只觉得嘈杂带电流、微微失真的嗓音那么动听。她回去后一遍遍打那个号码,在忙音中一遍遍对着黄页确认那串早于烂熟于心的数字,这是她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几年后偶然路过一间电话亭,一股力量驱使她投币、按键、拨通一个号码。电话铃嘟了几声后跟上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声:“喂?”她捂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电话那头很着急地问她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助,她把听筒夹在肩上、肩膀搁在膝上,在空无一人的异乡街头慢慢抱住自己。

情绪过载、心神都被占用,饱和像积雨云,在那个时刻其实是宣泄不出来的,只觉得失魂落魄。抬头一看,太阳还那么好,八面来风坦荡,忽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个无地自容的流浪汉。她们在一起就仿佛是水到渠成地在一起,没人承诺过任何,所以这算什么呢?她又算什么呢?

当晚杀无生发了场梦,梦见自己终于送出那封情书,是支歌,写在纸上,迁就那人的习惯,特意改成五线谱。为了这首歌她有段时间是疯魔的,半夜热醒了都从枕头底下掏出纸记两串音符,早上醒来全部揉进垃圾桶,上学路上都在想歪歪扭扭的蝌蚪串,自行车把也歪歪扭扭。她把一颗赤子心仔细叠好装进信封里,期待那人亲手拆开。可那人只悲悯注视着她,把她的心折成一架纸飞机,远远放走。你还没有看呢!她听见自己这样说,追出去捡回来,展开了重新递到她手中。她扔出去几次,她就捡回来几次,最后一次回来时,她不见了。

她是被电闪雷鸣惊醒的。睡前忘了关窗,风雨一阵阵往屋里灌,白光映在墙壁上,雷声都在催她大哭一场。人生有很多时刻当哭但不值得,她的答案尚未等到,这机会大可留给今后。当哭?不当哭?实在不知那就长歌当哭。

她开始意识到也许惊蛰前她们已见了此生最后一面,可那天实在太稀松平常了,她记不清她们都做了些什么。她想起她去作客的那个下午,那时候凛雪鸦仿佛什么都知道了一样,可她为什么不说?不是没有恨过,可连恨她都舍不得,最后只能将利剑转向,怪自己没有看出她的不对劲,怪她太过一厢情愿。

后来日子也还是一样过,只不过少了一人后生命变得很轻,像被抽走了空气,天气回温也点不燃一颗真空的心,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待在这颗星球。她捡起簇新的课本,读书时攒了一股狠劲,仿佛学透那些三角形和之乎者也,就能拉近她和那个人的距离。高中最后三个月,她从倒数一路超车到年级前五十,班主任都诧异,夸她坚持下去没准能上一本名校。填志愿时她隐约记得凛雪鸦嫌弃南方的雪太小,全填了北边,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美景抢走了她的心上人。

她如愿考上北方的大学,前十八年刀口舔血的生涯以此为界,从此人生仿佛走上正轨。高三结束那个暑假,杀无生用一个月,把整个上海滩走了一遍。她记得自己在凛雪鸦家门口站了很久,看装修工人来来往往,石灰粉洋洋洒洒,觉得很好笑。她要用耳朵留住风、用眼睛存档落下的每一片梧桐叶,再用粗粝的时间慢慢磨灭。

这座伤心的城市,她不会再回来了。

 

那年杀无生乘火车独自北上,背井离乡。少年孤勇,一张车票、一个背包就敢闯天下。凛雪鸦带走了她的全部希冀,有她没她是两个世界,到哪儿其实都没有太大差别。毕业后杀无生习惯用“她”来称呼她,从此把“她”活成心里一个永恒的符号。夜里她听车轮碾过轨道接缝处的震动,止不住地想:她真的存在过吗?难道她不是因极度的孤独而非分裂出的另一个自己?后来才明白,她是一道永不愈合的旧伤,每当以为已经和解时就揭竿而起,在无眠的夜里隐隐作痛。

大学里她参加乐队,化厚厚的烟熏妆、涂金属色口红,在角落当个沉默的键盘手。有回公演后去附近的大排档聚会,一个个喝到烂醉。贝斯手抢过吉他当街solo《突然好想你》,鼓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前女友通话,主唱还算清醒,醉醺醺地问小丫头片子怎么回事儿?听说你大语期末作文交了白卷,被当成典型全校通报、从此和奖学金无缘?

杀无生撑着脑袋使劲想,好像确有其事。那篇作文主题是爱情,她对着半面白纸愣神半天,只写了个标题。

无由而始,无疾而终,有什么可说。

她笑笑,说叛逆期来得晚,老早看不惯那个神叨叨的老秃瓢了,不说了,干!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她以年月为酒,斟满满一杯青春敬她。酒精杀死菌群也杀死细胞,她在醉乡中被温柔杀死。

后来才知道,每届作文的主题都是一样的。

象牙塔困了她四年,毕业前一天晚上,她终于又梦见她。梦里她们并肩穿过中学时的那段走廊,长到看不见尽头。她们好像走了一辈子,从少女到老妪,每一段旅程都参与。

第二天她连毕业证都没去领,提着拉杆箱就搭上最近的火车。她要去找她。别管什么所爱隔山海,这山那海算得了什么,欺山赶海、移山填海她也要把那人挖出来。

自那一刻起时间突然加速,寒暑迎面驰来,春秋身后抛掷,那几年都是在火车上过的,真有人把自己活成一部冗长的公路片。雨点在窗玻璃上蜿蜒成九百六十万平万公里河山时她写下第一封信,开头句句亲爱的密斯凛,结尾迟迟不敢落款。小学课本里有篇课文叫《凡卡》,讲一个受尽虐待的小男孩给乡下的爷爷写信,天天盼着望着却从来得不到回音。从那时起她就不信鱼雁往返,一封封攒起来,总有一天要亲手交到她手上,连同那半张早已烂熟于心的谱子一起。

她心里隐约有个方向,又不肯错漏每一个可能,只好大海捞针。不是省会她不会待,那人那么娇贵、经不起漂泊,太冷太热太干太湿还住不惯,剩下的选择不多,一个个找,总有收获。也曾有声音质疑西西弗斯何苦推巨石,这不能细想,细想都是痴,劝不住。

那阵子无依无靠,都不敢生病,头痛嗓子痒就吞两片药硬捱。在广州时她住最便宜的青旅,半夜闹蟑螂,隔壁一米九几的大汉花容失色,蹿上板凳吱哇乱叫,她板着脸上前,一拖鞋一个,例无虚发。那汉子下来后钦佩地说你个子那么高、准头那么好,以前打篮球的吧?她哑然,半晌说好久不练手生了,明晚街头篮球场来一局?

结果那晚好死不死下了雨,她没带伞又迷了路,浑身上下都被雨腌入味儿。积水被灯映成妖红和鬼绿,有个女人隔着雨幕冷冷瞧她,手里夹支烟,勾丝的袜底藏鲜红的脚趾甲,她朝杀无生招招手,她就晕晕乎乎跟过去。走到一半被树根绊个趔趄,突然惊醒那个方向是当地的红灯区。那女人还在瞧她,她后退两步转身就跑,满身冷汗都和冷雨混在一起。当晚就发起烧,被那咋咋呼呼的汉子一边照顾一边埋汰着,头一回想哭。

这世界对女人太不宽容,尤其是她这种孤身在外又不肯低头的犟脾气。这些年她走南闯北,一开始还计较,后来麻木了,反正每个地方最多待三个月,谈不拢就使出当年的流氓气概,潇洒掀桌走人。她给酒吧当过驻唱歌手,给赌场当过荷官;坐过只有一名乘客的末班车,也见过失业的芭蕾舞演员在路灯下独舞。后来那演员出车祸,半条腿都糊进灯柱,救不回来了。她从拼房的旅友口中获知,愣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扒饭。

你看这生活不止有蹩脚笑话和生搬硬套的毒鸡汤,人间疾苦,谁还没有点往事,都被凉风带走,一声一断肠。

 

那馄饨店老板沉默一阵,说你有那人照片吗?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路子广,兴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杀无生摇头。她走时在三月,毕业照五月才拍,她们竟连张合影都没有。当年选文的人很多,拍照那天她把自己缩到人群后,这样就能安慰自己她们已单独相遇于照片外的某个角落。再说,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认得谁?但她心中有一幅图景,一厢情愿地信仰着能凭借年少时一场幻梦找到人海中一朵浮沫,就好像电波穿透辐射废墟仍能抵达二十光年外的母星。

此心安处是吾乡。

老板嗟叹:痴女,又是何苦?

苦痛并在一起写,说要分开说。生活是苦,她却是一口横在心上的刀——心跳越蓬勃,刺痛越尖锐,疤痕越深刻;她遇见她时心跳最活泛。痛觉麻痹神经,苦味麻痹味蕾,如今疤痕变回信仰和勇气,苦海亦不苦。

她笑,说我甘之如饴。

话也说够,正准备结账走人从此后会无期,脚步硬生生刹住。从外头钻进两个莫西干,手里拎甩棍、脖子上栓自行车链、嘴里镶金牙。这年头居然还有小孩儿品味如此恶劣,杀无生想想高中时认识的那帮人,摇摇头:半斤八两。她冷笑一声,站起来活动下肩膀,说老板,萍水相逢、相逢即有缘,板凳借我使一下,回头帮你擦干净。出门时没忘把俩七逃囡仔撂外边,别耽误人做生意。

第二天才知道根本多此一举。那老板姓铁,开馄饨店纯属业余爱好,派人传话说江湖人最重道义,你帮我一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无兴趣到我手底下干事?差旅费全报销哦?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天铁老板喝多了酒,一个劲说好、好、好,出息啦!咱们终于有大学生啦!又说咱闺女要是长到现在,也该上大学的年纪了。那天他说谎了,他闺女五岁时独自上街买糖,再也没有回来。找了十几年,从无名小卒找到如今的地位,都没有找回来。

她听得心里发堵,仰头闷一口白酒,头脑一空就莫名其妙给人收了当义女。朦胧眩晕间,她又看见她对自己笑,说无生,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你千万别忘记我呀。她想说我爱你十年如一日,想过去拉她却一脚陷入泥沼。她十年前沉入那塘泥沼,这辈子浮不上岸。

进入高层后才逐渐接触到一些事情的本质。她有头脑、有身手、也受器重,可惜带不带把是老天爷定的,没得选。那些人当面敬她畏她,背地里笑她不过是个被亏欠情债的可怜女人,好在她是特权分子,在一个地方不久留,流言蜚语再难听也奈何不了她。但有些话是对的:她三十岁了,不再年轻。

年轻是一项不断折旧的固定资产,而衰老日复一日如温水煮青蛙,只有某天对镜时不经意的一眼,才恍然惊觉——原来韶华已逝、青春不再。可这对她无效。撑不下去时就翻来覆去回味那三年,梦里书声琅琅、琴声叮咚,再睁眼时又是夸父逐日一朵无根的花。追逐信仰的人,不管年月过去多久,心中永住少年。

 

2019年春杀无生重游厦门,路过一处广场时终于顿下脚步。这个时节的江南正好风景,适合久别重逢。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落花太缥缈、电子琴音太虚幻,她不敢信。有些时刻,哪怕在心里预演了成千上万遍,真正到来的时候,嗓子还是干哑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想过她必然会穿一身旗袍穿梭于灯红酒绿,招一招手就有男人殷勤点烟;而她也必然带一身仆仆风尘,坦然质问这场命中注定的不期而遇。她会问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会说这些年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可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纸糊的坚强统统淋了水,软趴趴地蔫下来。她突然忘记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仿佛一瞬间垂垂老矣,只剩满腔委屈难诉。

她们相见太早相逢又太晚,锦瑟华年都远去,总以为不够坦诚是过去不够成熟,其实未必。近乡情怯,相遇已抽走了她的全部勇气,没有再近一步的胆量。她只敢抱臂潜身人海中,跟着琴声轻哼。记不得是五月天的哪首歌,她听她弹过无数遍,那时候她坐在她边上,弹一句唱一句、唱一句和一句,将锁的校门和巡逻的安保是唯一的敌人,除此以外时间多得用不完。她们不知道自己终将长成什么模样,而词曲会在悠长岁月中模糊;但好在某一刻会有新的旋律从老歌中诞生,跨越千山万水、过去未来,好让离人在时光河流前认出彼此的倒影。

曲终她站起身,怀里抱着猫,穿一身青花旗袍,身上有光,美得像月份牌上的女郎,同她那时候想的分毫不差。

她一眼就从人海中认出她。好像愣了一下,一莞尔,又吸吸鼻子。

“这是很老很老的歌了,你……还喜欢吗?”

 

我还喜欢。

 



[1]烟视媚行:我知道它的本意,但是这里想不出更合适的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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