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it

此号不再使用

金光·雁默霓·浴火(中)

敏感词是dengji,我服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必呢

莎乐美还是贾惜春……?偏爱莎乐美,又舍不得惜春,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

跟新王一道回京的,还有一名绿衣书生。

服丧后,她照例直奔太子殿,谁知已人去楼空;这才想起雁王业已登ji,又径直转去朱雀宫。在那里她第一次遇见了万军无兵策天凤。最初,她是这样形容这个人的:他像是一川冰,暗流与冻层无休止地搏斗着,期待一次一劳永逸的爆发。谁也不知汪洋深处还潜藏着汹涌的矛盾,行人只会被它坚实可靠的外表引诱、蒙蔽,直到某个早春它毫无征兆地碎成岛屿状的浮冰,尖锐且磅礴地冲垮一切边界。

然而她毕竟没有那么强烈的戒心,上官鸿信说无妨,她就照办,哪怕是当着生人的面将先皇下诏当日的场景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她听见皇兄毕恭毕敬地喊那个书生“师尊”,短暂地蒙了一下,怀疑自己是被接踵而来的杂务冲昏了头。

策天凤的声音很细,像薄冰裂开的声音。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大的冲击所震慑,夭折在脑海中。

他说:“提防雉亲王。”

“谁?”她拔高了声音,不可思议,她印象中的这位皇叔满脑子只有吃喝玩乐,去年还新娶了房漂亮妃子,“他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壮心不已?”

策天凤不答,抿起嘴,一双薄唇像刀锋。

上官鸿信罕见地没有理睬她,问:“羽国国丧三年,若逢新王继位,四十九日后可召各封地诸侯来谒,她——会布下何种杀局?”

“天赐良机,她若坐失,今后也不必再见我了。”策天凤说,语气带着无由的倨傲,“这四十九日你能做什么,细细向我说明。”

“是。”

“等一下、等一下!”她跳到皇兄与策天凤中间,拉住上官鸿信孝服的袖口,“父皇驾崩,皇兄你没赶上他的最后一面……不再去看看他吗?”

“羽国的雁王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感伤。”策天凤漠然道,“人死灯灭,公主请节哀。”

她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小妹,”上官鸿信矮下身,悄悄说,“别担心。等处理好师尊这里的事,我马上就去。”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很稳,另一只手垂在腰际,紧紧捏着一件玉器,那是羽国皇族及冠时用的小冕。以后会有人替他戴上,只不是他最敬爱、最憧憬的父皇。

鸿信皇兄不在才短短几个月,一切都乱套了。

她鼻子突然一酸,扭头跑出了殿外,半路上被策天凤迆逦的衣服后摆绊了一下,害得泪水未能如期收进眼眶,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晕成斑驳的泥点。

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报丧鸟老在外头叫唤;半夜还下起了雨,雷声隆隆。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守卫交班的声音,睁眼一条青色人影从窗前飘过去。她连忙起身,裹了斗篷、揣好手炉、套上靴子,静悄悄地摸到皇陵。靠外围的坡上起了座新坟,摆着新鲜的贡品。雨霁天青,雁王靠着石碑睡着,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头上撑着一把纸伞。她蹑手蹑脚地解开系着竹柄与树枝的绿丝带,把伞面抖干,摆在皇兄身边的地上,又把手炉塞进他怀里。

据说天明守陵人巡山时,意外发现了现任羽国之主,身边还伴着一把伞、一块炉。

 

策国师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气晕了丞相大人,还气得户、礼、刑三部尚书下朝就掼家什,从此朝中各员对其避之不及——这些八卦,她还是后来从入宫小聚的各地郡主、官家小姐口中得知的。

“原来他这么厉害呀。”她笑,故意把牌喂给了雉地的郡主,“哎呀呀,是我输了!”她懊恼道,“行吧,喏,这些你拿去——别急,看我最后一把赢回来!”

结果到散宴她也没有赢。不知哪个长舌的侍女同王府的人讲了,害皇兄以为她因此不高兴,特地过来关心。

“没呀。”她眨巴着眼睛,“策先生只说要我把这些东西交给郡主,又没说怎么给。皇兄你看,我还从御史大夫的千金手里赢了两把金泥扇面、一个珐琅鼻烟壶,唔……就送给策先生当彩头吧!”

上官鸿信显然并不明白前日还跟师尊势同水火的小妹为何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只得挠头,并将其归因于少女情绪的多变。别多心——两者虽暂时同仇敌忾,矛盾仍旧一触即发。

起先她只是搬了板凳过来听课,害一大批教坊的女官和太学的先生失了业。策天凤睁一眼闭一眼,并不驱赶她,她也就雾里观花地听了下去。策天凤讲得挺浅,她一个门外汉也能懂个七七八八,但再深入就不能了,尤其是他老是让人“用思考代替发问”;鸿信皇兄却真能举一反三,得出鞭辟入里的见解来,害她总以为这对师徒私底下其实还有一套交流模式,要不然“假道伐虢”这短短四字,又怎值得他们争论半宿?她醒来时上官鸿信还在写策论,废纸散了一地,策天凤在一旁看书。夜深人静,连厨娘都睡下了,她打了个哈欠,披上衣服做了三碗水果羹。她不会削皮,只会拿刨子刨,色香俱不全;倘若他们知道这道菜的工序,恐怕连最后一项实用功能都不齐备了。她深思熟虑后干脆把凶器丢出窗外,毁尸灭迹。谁知那刨子隔日就被策天凤捡到,接缝里还残存着果皮。上官鸿信面色发青,没说什么;但此后她再想进御膳房,还未到门口就齐齐跪了一排御厨,不说话,只看着她默默垂泪。

得。

她拂袖而去,此后在家闭门造车、誓要一雪前耻,结果不出半月,公主府的厨房就走了水,连带着波及了一些厢房,最后还得抱着枕头被子敲响了雁王寝宫的大门,央求皇兄收留。

“小妹呀……”上官鸿信穿着单衣,无奈地扶着额头。策先生暂居隔壁客房,探出头来问询,见又是她闯祸,缩了回去。

她嘿嘿地笑,十分赧然的样子。

她缠着皇兄,原是为免策天凤逼得他太狠。有时候她会看着皇兄骨节分明的手发怵,害怕它们终有一日会变成父皇那样——不过到那时恐怕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剥去这一层不得不为的理由,她始终对策天凤心存芥蒂,不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忤逆她,而是因为他看透了她一直以来的假意温存。

那日道域使者觐见雁王,献贺礼以示邦交,其中正好有一套女子礼服。上官鸿信转赠给她时她照例表现得雀跃,散宴后策天凤难得和她一块儿走,难得多嘴:“公主并不中意王上的赏赐。”

她笑:“先生说什么呢?皇兄向来知道我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那就是公主一直在伪装。”

她吃惊地看着对方,面红耳赤。策天凤的神情在夜色的绝佳掩护下看不真切,所幸他并未追问——其实她心中隐约希望他问,好让她倾吐这十数年的每一次隐忍与苦闷。

这是绝不允许的。他们都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霓裳长公主在国师面前表现得越发放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反倒没了顾忌;若说人前她还注重公主仪态和长幼尊卑,私下无人时她便恶作剧起来,要这冷情的书生从压得羽国两代皇帝透不过气的血腥卷宗中抬起头,把满园春色关进他只剩生杀予夺的脑海中。

这是少女得天独厚的特权。而她身为天生的特权分子,于此道上得心应手。

“先生你看呀,”她笑道,“这丛红杜鹃里有一株白的!”

策天凤正在写字,闻言隔窗看了一眼,似假还真地赞许:“公主排的这是玄襄之阵,孙膑以杂音疑兵扰敌,经改良后倒以繁花美景惑人,恭喜殿下青出于蓝。”

她不语,大步上前,径直趴在了窗上。几丛日光从她背后穿出,在宣纸上勾勒出她的影子,无情地蚕食捷足先登的国策政论——正可谓:黑云压城城欲摧,害策天凤如临大敌地向后拉开椅子。

“咳!公主若想见识真正的玄襄阵,臣可以向王上求情带公主上边疆一观。”

她还是不说话,阴恻恻地盯住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脸贴脸。

“公主请自重。”策天凤咯噔咯噔挪开椅子,凛然不可侵犯貌。

她嘻嘻一笑:“皇兄是先生的徒弟,霓裳可不是,您可不能命令我。”她飞快地出手,把一样东西插到策天凤的头上,又端详了片刻,趁对方怔怔的尚未回神,一溜烟儿跑走了。

那是一朵火红的杜鹃花,她在花园里挑挑拣拣半天,才选中最好看的那朵掐下来。红花衬着国师的满头青丝,美不胜收,她忽然就明白了皇兄老爱送自己大红大绿的绣鞋是出于什么心态。

只是她在插花时看见那些翠绿的发丝中已混杂了一些白发,令她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就一下。

韶华能几许,节物叹推移。无计流连住,还是送春归。

 

十年未大修的公主府趁此机会翻了新,多亏雁王本王亲自监工,收工得特别快。她从清出来的杂物堆里掏出一只没有眼珠的布老虎、一双断尾巴的千纸鹤、一串金灿灿的小铃铛,捧到上官鸿信面前呐呐地问。

皇兄大窘:“我哪儿记得这些呀……”

她大笑一声,转头跟策天凤讲这些小物的来由,不时偷眼瞟上官鸿信的反应;见他面色酡红,竟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当晚,她找了一方小木匣,把这些散碎玩意儿一股脑儿装了进去。宫人说小孩子的物件埋在院里易生邪祟,她从善如流,避开了侍候人,亲手在匣子上系了一块石头,沉入了湖心。木匣在水面上沉浮片刻,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旋即沉没。

她不知这样做有何意义,于她只是一种祭奠——她隐约意识到也许真正的霓裳公主早已溺亡,站在岸边的只是一缕借尸还魂的怨魂,为亲眼见证这盛世的覆灭化身厉鬼。

次日,雁王府来人传命,说王上身体抱恙,要她前去探视。她前脚跨进王府大门,后脚就被告知她王上不是生病而是中邪,祭司又在公主府后院挖出巫蛊小人,只得请她在宫内多待一会儿,减少外出走动。

她眉毛一扬,问明自己要被软禁在哪里,施施然入内高就。期间祭司进来过一趟,捧着一个匣子要她指认。木盒子外面糊着泥,里面潮乎乎的,还淋了狗血、撒了香灰,竟是她昨日扔进湖里的那个。

她碰都没碰、面色不豫,一会儿又进来个蓝衣大夫,自述雁王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有心思看起房内的闲书。那是一本《西游记》的连环画,皇兄小时候常给她念,那时什么也不懂,只疑心书里的妖魔鬼怪晚上会爬出来吃人,皇兄便会劝慰她:小妹不是唐僧,妖怪才不吃。如今方明白,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放出来吃人。

皇兄心里有。策先生有。她……也有。

到晚间时候王府内忽然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似乎进了刺客。她的眼皮兀自跳个不停,敲窗欲问守卫,结果那汉子咣当一下栽在地上,真可谓掷地有声。

她急急推开门。“比鹏将军!哎呀——”

两道窈窕的黑色人影顺势挤入房中,一人持弯刀,一人用匕首,两人见招拆招、虎虎生风,竟是一言不发地在室内连番快攻起来。

见此她先是唬了一跳,随即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哀。她悄悄坐回床头,看她们像两只翻灯而舞的蝙蝠,又似一对飞蛾为阻止彼此投身烈焰而相斗。其实四周早是火海。

“花下莺,别离燕。”她叹息道,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想不到竟是你们。策先生料事如神,”她对着门外道,“霓裳今日彻底拜服啦。”

上官鸿信率先冲进来,见她坐在床边,彼此都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分说地将她护在身后。策天凤随后便至。

他冷冷扫视着屋内的乱象,长身玉立。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阴晴不定。

别离燕原本安静跪着听候发落,见了他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墨家叛逆、安敢如此!”

花下莺连忙搡了她一把,又对上官鸿信叩头:“舍妹无知,冲撞了国师,请王上恕罪!”

仁君板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反倒是国师极轻、极慢——若说轻慢也无不可——地笑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在肆虐的火舌与喧闹的人声——在她的耳中无比清晰。他说:

“凰后在哪里?”

那是铁马踏碎冰河的声音。


评论

热度(70)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Blackit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