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雅孤·看碧成朱
是污不是车
中央空调×冰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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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竹坞又进了一名病患。
治病求医本无可厚非,然若是医邪亲自救回、亲自看顾,还未曾要什么报偿,这却有些匪夷所思了。
茅舍外雨打竹林,油灯昏黄暧昧。他咬着金线的一端,银针摇摇欲坠地半悬在空中,很有几分不言而喻的意思在里面。一旁的伤患低低地泄出几声呻吟,痛苦辗转中竹榻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何必如此坎坷呢,天刀公子……天不孤半是惋惜半是趣味地想着。
那一战他承人所托,本该出手相助,谁料元果之力突然出现,省了不少事。枫岫是个颇有意思的人,他口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保的天刀反倒无趣得很。年少成名、正道栋梁、不问江湖……无聊的名号他几乎沾遍;唯有同人生如寄是故交旧识这一项,十分耐人寻味。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冷眼旁观天刀与刀无极一战之后,天不孤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
施针时辰将至。天不孤搁下手绷,银针斜插入绣了一半的手帕,在跳动的烛火下闪闪烁烁、模糊不清。天刀几处要穴上的针已经发黑,全凭一口龙气吊着。伤口已缝合止血,但那又怎样呢?
来自异界的奇毒,根本无解。
天不孤略略有些挫败。病人秀气飞扬的眉毛此刻拧成一团,额头上布满冷汗,沿着脸庞的轮廓滚落枕头,晕湿了一大片。天不孤耐心地替他一一擦去了。
松开手帕的手指转而触上了对方的嘴唇。唇色因失血中毒而黯淡发青,在指尖丹蔻的衬托下越发灰败,透出一股死气。天不孤很不喜欢。他轻抚过自己的下唇,突然生出些恶质的趣味来,蹭下些胭脂均匀涂抹在笑剑钝唇上,轻轻按揉挤压、掐弄磨蹭。他的手勾过月牙似的嘴角,捻过珊瑚粒般的唇珠,抚平细小的深浅纹路,微凉柔软的唇瓣在指下异常乖顺,因被汗水濡湿的缘故极易上色,很快泛起薄红来——似乎这样就能将血色从嘴唇开始,慢慢揉进病人的身心。
可惜病人似乎不怎么领情,而且还变本加厉。笑剑钝闷哼一声,大口鲜血随即从嘴角溢出,在枕边聚成一滩深红的小水洼,触目惊心。
血迹凝结在嘴唇上,鲜艳欲滴,比起胭脂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不孤叹了口气,终究拿帕子替他擦干净了。
中途笑剑钝其实醒过一回。
天不孤正绣到最后一笔,听到背后响动也只道是毒患反复,伤势又发作了而已,没怎么留意。
“姑娘……”
拈针的手一顿。牡丹花瓣上的那滴露水,出格了。
笑剑钝昏迷时隐约感觉有人在照料他。那人动作轻柔却放肆、体贴而露骨,旖旎的表面下传达出某种危险的讯号,着实令人困惑。那人一定生了一双弹琴的手,唇上被什么柔软粗糙的东西反复折腾时笑剑钝这样想着。淡淡的脂粉香气混合着血腥气从鼻下蔓延开来,惹得他有些头痛。
灯影如纱、人影幢幢,笑剑钝视线模糊间只看见一团红色的背影,扬手如振翅,似乎是在刺绣;却隐约和一个亡故的人名重合起来,令人不由悲从中来。
那红色的身影闻言顿了一顿,颇惋惜地放下针具,施施然走近床榻;见他挣扎着要起身,轻柔而不容抗拒地按住了他。
“公子伤得太重,不宜妄动。”
“多谢你……”即便处境狼狈,笑剑钝仍不肯失礼,在天不孤一个看惯生死的大夫眼里,却是多余,“我……躺了多久?”
“没多久。”天不孤道,“公子想问醉饮黄龙与啸日猋?他们来过了。”说罢他自己都不由得心生悲悯:总有人天生的操劳命,自身难保了还要杞人忧天,还不如死了比较清闲。
这话也只能想想,从一个大夫嘴里说出太不像话。
笑剑钝其实根本没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只辨得出红簇簇的一团同周围不大一样;甚至声音也听不真切,仿佛是从层层叠叠的帷幔底下渗出一般,在隆隆雨声中更加失真。
“多谢姑娘告知。”
天不孤又是一顿。大约是毒素侵到脑子了……他看人的眼神更加悲悯了。
“还有一事——”
“与刀无极的那一战是吗?”天不孤漫不经心地打断道,以免他的病人继续劳损消耗所剩无几的神智,“公子想知道刀龙战袍的缺陷是不是赌对了?”
死神之眼能可看穿人身上的破绽,可惜人心是唯一的盲点。那时天不孤潜在临山古照旁冷眼旁观,双方一切细微的动作神情尽纳眼底。人总是有很多面,越温柔的人愤怒起来也越恐怖。哀婉缅怀故友的伤心人亦是杀伐果决的刀客,他也想知道,多年悬湖一朝决堤,究竟会埋下怎样的变数?
“非也。”笑剑钝道,一口血沫堵在喉咙里,声音异常沙哑,“我隐约听闻姑娘所吟之词甚是悲凉,不知是否有烦心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却开始迷蒙涣散。
天不孤有些好笑。“公子连自己都顾不好,却来关心天不孤?”
“哈……”笑剑钝咳出一口血来,眼前骤然模糊一片,五脏六腑仿佛被人捏在手心揉搓般纠结,混沌中却仍拼着一丝清明,“医者不自医,大夫之心事不妨说出,或者笑剑钝能可纾解,也算是……为救命恩人尽心。”
“我未必救得了公子。”
“此情笑剑钝已心领。”
“这算是久病成医吗?”
“那笑剑钝注定只能是一介庸医了。”
“何必妄自菲薄呢?”天不孤叹道,觉得此人真是惯于压抑、惯于心痛,“公子你……认识绝情书吗?”
却无人应答。原来是毒患发作,已然昏厥过去了。
世上最难承的情有三:一者仇雠并肩,一者众望所归,一者枯木逢春。
或者这样的关怀只是出自习惯,可温柔惯了的人又哪里在乎人情的分量?笑剑钝醒转的时刻不长,要他承的情却不少,真是对自己残忍、对别人也残忍。
天不孤叹了口气。“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唉,公子……你却是看碧成朱了吧?”他换了套被褥,将笑剑钝重新安顿好,“放心,枫岫主人很快就会回来医治你的……”他挽起一缕的金色的鬓发,贴着耳垂低语道,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到;宛如耳鬓厮磨。
为医,他治愈过许多人;为邪,却少有他真正想救活的人。
指尖沿着手帕上的金线牡丹纹路上下起伏,在路过一个针眼时徘徊不定。天不孤本该像以往那样将它随手丢弃,此刻却犹疑了。
“公子……你要快些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