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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杏默·荆棘人(4)

玄狐不喜欢默苍离,哪怕他刚刚电翻了那个披着欲星移壳子的冒牌货。

它见过这个人几次,在一年两度的作业验收时。它记得那人细长、冰冷的手指在它身上、体内逡巡的感觉,那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当他用毫无温度的目光审视他时。它身不由己、前途未卜——也许,这就是俏如来所谓的恐惧。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俏如来所说的赤子?一定另有其人。

因此它几乎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在房间内巡视起来。

俏如来及时喝止了它:“这样不礼貌。”

“没事儿。”杏花君说,替玄狐也冲了杯热茶,“难得出来放放风,就当观察人类世界了。”他对玄狐慈祥地笑了笑,“我听苍离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作品。”默苍离当时说的其实是“差强人意”。

玄狐决定喜欢这个人类。

但它不喜欢默苍离。

这个人类身上有一种它熟悉的特质,那种洞悉一切、却在某些方面显露出迷茫的神态,令它想起过去的自己。或者这就是常欣所说的“同性相斥”。

它试着喝了一口茶。茶多酚,微苦,对它没有效果。

俏如来平时不让它喝茶,怕进水损坏机体或是咖啡因同机油起反应。但如果在这时候阻止,他这辈子都别想毕业了。它为自己的狡黠感到愧疚,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其实它的内部结构已经足够仿真,俏如来却总怀着原始的、落后的、莫名的担忧——对,就和这个人现在的神态一样。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默苍离慢条斯理地带上了手套。辐射导致的异能令他暂时摆脱了战五渣的刻板印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俏如来,对于玄之玄的冒进,你的看法。”他因喝了茶润了喉的缘故,嗓音显得没那么生硬。

玄狐开始感觉从喉头、舌根传来的甜味,这就是茶道中的回甘么?它并不理解味觉的妙处,只觉得这是一种过于复杂而微妙的体验,但是毫无意义;人类竟将欲望倾注于此,真是得不偿失。

俏如来沉思片刻:“我认为玄师叔必会卷土重来。”

“在什么时候?”

他喉头滚了滚,还没来得及开口,由屋顶开始的地动山摇已替他作出了回答。

玄狐几乎是下意识地护在俏如来身前。真是奇怪,他被设计出来的唯一初衷只是学习人类的一切知识、技巧、文化,是哪条程序赋予了他行动的本能?

爆破突如其来,默苍离看上去窒息了一秒——并不是因为爆炸扬起的粉尘,更像是为策划者所剩无几的理智。砖瓦、碎石像流星一样落在他们周围,都怪杏花君非要搞复古那一套,他竟还能分神思考聘请新装潢公司的费用该不该从实验经费里扣,毕竟招进这样一个脑瘫患儿算是整个墨家的失误;紧接着他就被杏花君扑倒在地,还很贴心地护住了他的脸。

杏花君向他扑来时,时间被拉长了。他看着对方慢动作挥舞的肢体、焦急的口型,在震耳欲聋的火炮声中骤然有了实体,同气流一起击中他。他猛然想起十年前的某次遇袭:12月,尚贤宫,活体培植实验,有违人伦因此没人敢陪同,倒数第二步的时候天花板突然垮下,警报器闪烁得满室红光。杏花君也像这样不假思索地扑向他——真奇怪,这些本就植根于他的记忆中,却只在这一刻突然鲜活。

石灰粉纷扬,落得他们满身都是,仿佛一场暌违已久的雪。

另一边,俏如来幸免于难,只有手被玄狐钢制的外骨骼磕破了皮。它此刻像一尾领地受到侵犯的狮子鱼,须发皆张,将全身的倒刺暴露在敌人眼前,只待奋力一击。他轻轻推了一把压在他身上的肉盾:“我不要紧,快看老师的情况!”

默苍离扶着杏花君站起来,替他拍去身上的灰。

而它惊奇地发现这个人类同初见时有了很大的不同,某种自内而外的变化。它记得俏如来说过:人类改造自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集体潜意识是那么深地扎根于他们的基因中,几乎不可阻挡——又或者是,它已然产生偏见。

它为此羞愧万分。

 

用默苍离的话来说,在这个时代还搞爆破是一种很没品的行为,就好比他们年轻时熊孩子互摔炮仗一样的低级——简单粗暴,但在引起关注方面确实奏效。

“先前门口那个不是影形,他的机械爪上有海境的标志,回头问问欲星移,他究竟被人挖了多少墙脚。”默苍离冷静到冷漠地说,他正在为杏花君包扎肩胛上的伤口。他的手很稳,就如同每一次亲自操刀的实验,但因隔着一层防护手套,纱布老从指间滑走。汗珠从他鼻尖滴落。杏花君把手搭在他覆了薄膜的手背上。

玄狐走过去,一板一眼地打了个丑陋的蝴蝶结。

默苍离看了它一眼,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看到驯养多年的犬类突然口吐人言——当然,更可能是它尚未能完全解读除俏如来外的人类的情绪。

沉默以默苍离生硬如机器人的道谢作结。

“玄之玄的目的是什么,”他说,“俏如来,你有腹案了吗。”

“老师的行迹自出院后,已在九算掌握之中,玄师叔的目的显然不是老师。”俏如来喃喃自语,“那么……”他无言地看着这一室狼藉。

“那名墨徒的身上必然装有监视器,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他们马上就会赶来,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威胁我?他们还早了一万年。”默苍离傲然道。他说这话时,眼中放出慑人的光,那一瞬间,生机重又在他身上繁衍、因科技而看不出年龄痕迹的面容熠熠生辉,仿佛又回到某个糟糕的时刻、他刚好指挥自己的期末作业捶开了一个倒霉蛋的头。

杏花君原本在教玄狐如何正确打结,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挥挥手:“俏如来啊,快走吧!没什么能伤到你的师尊。”

只要他想。

 

杏花君和默苍离的相识,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说,是一场乌龙。

他们相遇于一个初夏的午后。那时,蝉还没有列入濒危保护动物的行列,精神倍振地潜伏在树干、枝叶间,完美闪避过工科学生发明的昆虫追捕无人机。欲星移的导师是个强迫症,作业得分按只来算,不抓满六十只就下学期再见,学生个个愁得焦头烂额。当然,没人闲着没事收集蝉玩儿,估计大部分最后都成了他关门弟子的口粮。

默苍离抱着他的仿真狗路过,忽然觉得在这种教学环境下,当年老大延毕十来次也不算什么事儿。

而变生肘腋就在此时。

斜刺里冲来一个披头散发、花容失色的女孩,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救,拳头捏得紧紧的,身后还有一名青年男子手里举着手术刀紧追不舍。因此当她躲到他身后时,默苍离想也没想就把手中的狗扔了出去。

在那个年代,教育部对于学生身体素质的漠视还没有如今那样令人发指,默苍离深受其害,唯一合格的项目只有射击,理所当然地正中靶心。

仿真狗的外形参考了定春[1]的形象,杀伤力却远没有那么巨大,因为是只幼犬,乳牙都没长好。见男人吱哇乱叫着试图甩掉它,他掏出掌上键盘,五指翻飞,冷静地输入一条临时命令。

只见定春突然改变进攻策略,一鼓作气爬上男人的头顶,钛合金狗头猛地砸向他的前额。

——在这世上,默苍离只相信三件事:自己的判断,希格斯机制,钛合金的硬度。

男人捂着脑门儿晃晃悠悠地倒下了,地上腾起一小股灰,热风卷着树叶路过他僵直的身体。默苍离正待观察伤势,他背后的女孩突然扑到他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师兄、师兄你怎么样了!师兄你不要吓我啊,我再也不乱抢你的实验品了呜呜呜……”

他默默把第一件事划去了。

后来他去医院看望对方,冷静而细致地说明了他的行为属于紧急避险的三大点五小点,杏花君痛苦地在病床上蜷缩起来,不抱希望地说:“至少你带了水果对吧?”

默苍离无言地侧过身子,露出背后藏的一个小小的苹果,颜色发青,还没熟透,已被手心捂得发热。

这是他亲手培育的苹果,原产于灵界,原本已经绝种了。

[1]银魂里神乐养的那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