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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杏默玄欣·荆棘人(2)

“你想证明什么?”欲星移的语气复归平静,唯有持杯的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嘘。”俏如来专注地看着监视屏幕,“师叔你来看。”

俏如来的研究室地处偏远、相对简陋,尚未引进3D投影技术,因此他只得怀着歉疚、硬着头皮凑过去,极力将这两个熟人当作寻常的观测对象。

常欣正在教玄狐21世纪上叶的自然与人文科学。她生前是汉语老师,死后却不得不用无关紧要的知识填补缺失的记忆,使得它整体呈现出一种与真人微妙的差异。

[这是电视机,]它温柔地说,指着俏如来不知从哪个古董市场淘来的旧电器,往机顶盒里塞了一张类似少儿识字的光盘,[今天我们来学习以五言诗为主的文人诗歌的初步兴盛。]

“等一下,”欲星移说,“我记得常欣只是小学语文老师。”

[电视机、]玄狐跟着念道,发音含混如幼童,[是什么?]

欲星移皱起了眉。“如果我没记错,玄狐一年前的知识储备已超过太字节,相当于地球上所有沙粒的总和,他怎会不知道这个?”

“嘘。”

它们偎在一起,用独属机器的方式窃窃私语。

[……这种二维的图像传播,]玄狐不解,[为什么还没有淘汰?]

[的确已经淘汰了。我小时候还有电视机,]常欣怀念地说,[比这种大一些、方便一些。现在已经看不到啦。]

[假如最后一批见过电视机的人消失了,]玄狐神色认真,[还有人怀念它吗?]

[我想……不会了。]

[那我会成为最后一个记得它的人。]

这句话之前,俏如来一直在凝神观察,此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他朝欲星移摊手,“转码过程中,常欣的记忆数据出了差错,周期性格盘、选择性清零——随你怎么说。而玄狐——他自发地接受常欣的教导,哪怕它们早已储存在他的硬盘中。”

“欺骗。”

“我管这叫保护。”

多陌生的词。对比一年前玄狐不惜违反三大法则把刀架在俏如来的脖子上,要他不准欺骗常欣的场景,真是如魔似幻。

“那回到最初的问题:你擅自扫描常欣的大脑数据、又将她的遗体改造成机器人——且不论已经违反了多少国际条例——这样做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也许是……证明人与机器确能相爱。”

烦闷一下子冲破了喉咙口。“你还在记恨那件事吗?”欲星移压下满腔焦躁,谨慎地挑选着措辞,“是的,当年的我出于安全与伦理的考虑,反对人机恋,可你今日的演绎同样不能证明我的错误——它们现在都是机器,不是吗?”

“玄狐不知道常欣已经亡故。或者说,他尚未接受常欣的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永生,因而不理解‘死亡’的概念。”

“鲜花与丝绸花。”欲星移叹息,“不可兼容的美丽。”

“我不否认我正在将鲜花变成丝绸花,事实上,这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赋予物体生命。师叔,你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人造机器,就仿佛人类不甘于千万年来受支配的地位,而企图成为新的造物主。那么新的造物主该赋予新的‘人类’何种身份呢?”

欲星移重重地搁下杯子。“我听明白了。你和你的师尊一样,”他平静地说,“平等派,嗯?”

“看起来师叔对老师的成见很深。”

“我不是指这个。”欲星移捏着眉心,头痛地说,“怎么说呢……他的思想超前,痛苦也超前。”

他从繁华中看出衰败,在年轻伟岸的躯壳里看到腐朽的骨骼和贫瘠的灵魂。

“非但协会不理解他,墨家内部也无人赞成。”

人们恐惧他,一如恐惧他的发明。恐惧的成因不难解释,难的是其本身。

“那师叔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欲星移笑起来。可俏如来看向他的目光太过真挚而不懈,同某个该死的、曾发誓要在实验室度过余生的身影重合起来。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哦,[人类视它们如草棘,需要时可堪一用,无用时付之一炬。]对,就是这样。

鬼使神差地,他改了口,好似一台不大灵光的收音机,笨拙生硬地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我不会表达我的态度,直到你有足够的能力证明自己——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

俏如来又惊又喜。“这是师叔出给我的考题吗?”

“算是吧。”他漫不经心地说,“对了,你的师尊今天出院了,要去看望他吗?我可以捎你一程。”

俏如来若有所思。“多谢师叔好意。我还是明天再去吧,我猜老师和冥医先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我忘了一些事。”默苍离说。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用叉子剜着粥,这是他目前唯一被允许食用的东西。杏花君仔细观察着他,似乎担心他会随时晕倒。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

“确切来说,那件事之前一个月的全部记忆,我都没有。”

“啊这……可能是海马体损伤。你别心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能想起来的。”

这个人真是奇怪,他想,明明担心得要命,但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平静地说,“我需要知道欲星移对你说了什么。”

杏花君叹了口气,直视他的眼睛,仿佛透露重大机密的前奏。事实上他只同他说了一些病患的注意事项——也许就是搜索引擎的头几条结果。

太假了。他没有戳穿,不知是出于善意的欺瞒还是促狭的挑逗。也许只是因为某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尽管这些记忆相对于默苍离这个人类浩如烟海的知识储备来说,太过微不足道,他本可以忽略不计。

“我没有忘记我们初遇那天的太阳、你向我求婚用的戒指,还有婚礼上谁抢到了捧花。”他看见杏花君的眼里燃起希望与痛苦。真奇怪,这两种相对的情绪怎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我没有忘记实验的每一次失败、你做菜习惯用刀背而非刀面拍蒜,还有我们养过的那只变异的猫科动物。”杏花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闭上了眼,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他有些动摇,但还是选择继续。

“是的,我没有忘记这些片段。”

可是。

“我忘了爱你。”

唯独忘了爱的情绪。

 

欲星移驱飞行器匆匆赶回了墨家,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秋风扫落叶。他通过虹膜识别仪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御兵韬,但第一个发现的却是玄之玄。

他不甚走心地掏了掏耳朵,含蓄地表达对其大吵大闹泼妇行径的鄙薄。

“你居然放钜子离开!”玄之玄怒气冲冲地叉着腰,活像一只坏脾气的吼猴,“止戈流毫无头绪、俏如来下落不明……现在连最后一点线索都溜走了,墨家,呵!”

“别将你的无能怪罪在墨家头上。”凰后冷笑,她正在涂指甲,丙酮的气味飘遍了实验室,所有的雄性生物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变色基因发明后她还要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染指甲——哦,这该死的复古情结,“说得好像钜子还在,你就能从他口中套出情报。”

“原先的钜子,不能。”忘今焉被那气味呛得直咳,“现在嘛……未尝不可。”

“诸位,”欲星移清了清嗓子,彬彬有礼地敲着冰箱,里面冷藏的解剖用青蛙发出含混的咕桀声,“容我解释。(玄之玄:‘你最好是能解释!’)过去的一个月里,能用的手段诸位同门想必早已用过,结果我们都知道,就好像施加在老七身上的生长激素(玄之玄:‘老三,你!’)一样,毫无起色——换个说法,一败涂地。”

御兵韬沉默地颔首。

“所以,我才冒险决定让钜子出院,回到在熟悉的环境。在亲近的人身边,人最容易露出破绽。当然,我已以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为由,告诫过冥医不可告知钜子真相,诸位大可不必紧张。”

“话是如此。”忘今焉说,“像钜子这种人,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吗?别忘了当初那个兼容性测试,他可是我们中间得分最高的。”

“与机器90%的重合度,接近人类理想中的完美人格。是的,这在实验后期提供了莫大的帮助,我们几乎是按他的性格依葫芦画瓢设计的那玩意儿……”欲星移说,“但别忘了,还有10%落在范围之外。而这10%,就是唯一的突破口。这,就是我的解释。”

“听起来,我们要面对的不像是一个人类。”凰后悠悠地说。

玄之玄重重哼道:“本来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