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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雁默霓·浴火(下)

写某一段时想起青释的《朱碧》,但写得太烂不配安利

此文已无可救药,连改都不想改,本来想深刻检讨一下自己,但发觉篇幅太长,还是按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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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彻夜盘查,王府与公主府顺藤摸瓜、共查出卧底四十三名,其中不仅有墨家的暗桩,势力较大的几名亲王也牵涉在内。上官鸿信冷着脸,即刻召中书入宫,草诏一旨,要同这些包藏祸心的皇亲国戚彻底清算。至于犯人别离燕,意图行刺、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念其胞姊花下莺身为雁王安插在公主府的暗卫,保护霓裳公主多年,功过相抵、又有公主本人求情,当即赐下毒酒一杯,恩准为其收殓安葬。

别离燕听此宣判,竟一改破口大骂之态,欣然受刑;反倒是花下莺竟欲阻碍执刑,被刚刚醒来的比鹏轻松掀翻在地。两名近卫上前,一人捧酒卮,盛满王宫最醇美的佳酿;一人持鸩羽,在酒中轻轻一画——这是世上最毒的酒,饮之立死。皇兄捂着她的眼,但她还是闻到花腥气——紫黑的汁液从揉碎的花瓣中涌出,一朵鲜花在她面前迅速凋亡。

上官鸿信本来要她回府休息,转念一想这番清洗后没留下几个侍候人,倒不如留在王府还妥当些。她劝慰了花下莺一番,借口屋里遭了火焚、烟尘呛人,要出去透口气。

她很轻易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策天凤应是刚刚安排好皇宫内外兵力调度,此刻靠着廊柱歇息,目光深远,望着将落的一轮月。

晓星暗淡、明月将沉,多少人还在酣眠中,谁也不知暴雨将至。

她小跑过去,顺路踩灭了几粒妄图借势而起的火星子,拨开廊上的余烬,坐到策天凤身边。

策天凤说更深露重,叫她别坐在地上,又把披风借给她裹。她身量不足,布料拖拖沓沓、落落一大捧,于是又靠过去,把披风搭在他腿上。

夜风很静、人声渐远,恍惚令她生出了人闲桂花落的错觉。

她挨着策天凤站了一会儿,斟酌词句:“方才花下莺向我请辞,说要为小妹落叶归根。这事本该由皇兄定夺,我自作主张,准了她。”

“嗯。”

“但我听别离燕提到墨家,先生原来是墨家人,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见策天凤沉默不语,她又道,“这话方才许多人都听见了,皇兄想必也早已知情。皇兄比我年长、又比我聪明,既然他对您不疑,霓裳也信任您。”

“公主该有自己的判断。”

“兄长的判断就是霓裳的判断。”

沉吟片刻,她又说:“花下莺、别离燕身上牵涉甚广,本该净身出户,然考虑到姐妹俩侍奉我多年,我特许她带走府里一样东西。先生知道她讨走了什么吗?”

“若是殿下的爱物,不肯割爱也是人之常情。”

“她要走了一方海棠花根雕成的小印。去年中秋前,我府里死了一盆海棠,本不是大事,可我想着物尽其用,便差人拿这株花做个什么小玩意儿。谁知道……”她放低了声音,“那盆花是别离燕养死的,印也是她做的。管家让她将功赎罪,才把这任务指给她……雕得很好,上面的花纹很细,一看就下了功夫。这事儿我一直不晓得。”

策天凤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方印于我只是一件摆设、一项景品,想得起来就拿出来看看,想不起来就搁在一边落灰;于花下莺却是小妹唯一的遗物。这种愧怍、这种卑微,先生——您能体会这样截然相反的感觉吗?”我一定疯了,她想。是月光使人发狂。

“公主请节哀。”

“第一次见面时,您就是这样同我说的。”她笑起来,“可您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我在想什么?唔……我在想:‘这个人长得可真好看。’听您说话时又想:‘这个人的声音可真好听。’后来同您过从甚密,又觉得此人见多识广、胸襟不凡。如今、如今……”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如今我看这个人,只觉得哪里都好、哪里都欢喜——”

策天凤站起身来,将披风甩落一边。“——殿下,”他平静地说,“您该回去休息了。”

“您害怕吗?”她不依不饶,“可我不怕。宫里的细作都被清理了,这意味着我再也不必曲意逢迎。我记得您说过那个异国的小王爷,那个病弱的神童,年方九岁、甫遭政变、又失怙恃,再加上王侄猜忌,可谓雪上加霜、四面楚歌。那时我说,若处在相同境地,恐怕我会装疯卖傻一世,或干脆自我了结,决计没有韬光养晦、草蛇灰线的胆量。现在,”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有。因我体会到,不用戴着枷锁时连空气都是芬芳的。您害怕吗?”

“是,臣害怕。”

“是什么枷住了您呢?”

策天凤走到石阶下,揖道:“臣乃最无情无义之人,难承公主盛情。请殿下回房休息,勿令王上忧心。”一截比月光还要皎洁的颈子顺从、柔软地低伏在她眼前。

她盯着那截冰雕玉琢的脖子直出神。它是否也像外表一样容易摧折?倘若用那把锋利的银匕首割断他的头颅,会不会从里面喷涌出传闻中极南之地才有的炽热的岩浆?还是他会从此碎成冰冷的瓷片,反将她的手割破。

她幼时曾失手打破一尊产自中原江南的瓷佛,还为此罚抄了整整一本佛经。谁也不知道,她是故意将佛像从供桌前扫落的,只为验证摔碎的佛是否还会对她微笑。也无人知晓,事后她又偷偷将那些碎瓷片从树下挖出来,每晚花半个时辰、用了半个月才将它们严丝合缝地粘了回去。重塑的瓷像缺了角,从顶门到嘴角豁开一个大口子,笑得狰狞可怖。没人会信奉破碎的神佛,但她却在床头的暗格里立了座佛龛,重新将它供起来。这是我的佛,她想,只对我一个人笑。

而此刻她握住了匕首的皮鞘。策天凤该是感受到了她充满冷意的目光,在月与人的共同逼视下,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宛如一座石像。后来那座瓷像去了哪里?似乎是受不住那场大火的侵噬,又重新爆裂开来,同其他小物一起,陷进了淤泥、淋上了狗血,跌落尘埃。

她忽地就泄了气。

“昨夜花下莺偷偷找到我,”她幽幽道,“告诉我她小妹的真实身份,并以此央求我在指证时不要发声。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姊妹,即便我与她们相处多年,有时也分辨不出。此刻活下来的那个应该已经跑远了,我的拖延战术已成功了——方才那些玩笑话,请国师千万莫要当真。”

策天凤终于抬起头来,凝视她良久,才叹息道:“公主同王上一样,心太软。”

“是吗……”她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似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花去了毕生的精力思考,“可我想的是,换作是我,我也会为皇兄做同样的事。”

 

她远没有外表来的洒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避着策天凤走,害上官鸿信以为师尊又有哪里惹毛了她。然而雁王宫灾后重建,雁王与国师只得又住进了刚修缮好的公主府,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无比。

除她以外,对此有意见的还有礼部尚书。他说羽国历代尚玄、尚赤,五行从水、从火,本相安无事;国师着青,五行从木,木生火,此为皇宫近来火患频发之因,要求策天凤即刻从宫中搬走。

这回策天凤免开尊口,上官鸿信亲自将礼部尚书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说:“皇宫走水,乃是人祸、非为天灾。孤王已知晓民间流传的那些谣言,然尔身为礼部尚书,不仅不知及时辟谣,反而听信此等无稽之谈,天子脚下尚如此,可见其余藩地的民众有多乱!罚尔闭门思过、直到想出安定民心之法再来上朝——另,孤王发现皇宫所用建材多为腐朽的木料,易燃易塌,当日监工者谁,一并查明。退朝!”

比鹏绘声绘色地同她描述早晨的情景,盛赞上官鸿信骂人的英姿跟国师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威风呀!”她笑道,哪里还看得出当年那个腼腆少年的影子呢?

比鹏说话时她正在晾画,走时就干得差不多了,便从木板上揭下来,笔尖重新蘸了朱砂,大开大合地往纸上凑去。大片碧绿间顷刻染了浓艳的赤色。

谁说朱碧相克?瞧,此二色虽截然相对,不也好端端地汇于此宫之中、此画之上么?若真不能相融,古人又何来“看朱成碧”之说呢?

她拿金粉勾了花蕊、落了款,端详片刻,正要揉作一团,横插来一只手擒住了她的腕子。她一惊,回头没看到人,手中却已经空了。再回头,策天凤手指夹着画,正细细观赏着,口上还问:“为什么要毁了它?”

中原人即便盛夏也习惯刬袜,走起来悄没声儿,她已不知第几回被策天凤和他的友人吓着了。

“策、策先生!啊,是我忘了!”她慌忙起身,道个万福,借低头遮住羞红的脸,“以往但凡摹人物肖像,为防被人偷拿、多生事端,我都是画完即焚。现在可没这个必要啦。”

“看来殿下心中的枷锁尚未解脱。”

“您还记着这事儿……”她无奈道,“都说了——”

“——公主画得很好。”

“真的?”

“臣周游四界,未尝见此丹青妙笔。”

她于是展了颜。

“只是于细微处尚有欠缺。”

她低了头看满桌散乱支棱的画笔。其中有一支小叶筋已挑了白色,可她就是狠不下心往画中人的头发上落。

“是霓裳画功不足,见笑了。画……我还是烧了吧。”

“公主能否将此画赠予臣?”

她震惊地看着策天凤,但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笑。“先生是专程来看我作画的吗?”

“非也。”策天凤道,“臣是专程来将此物送给公主的。讨画,是顺便向殿下索取回礼。”

“唉,您真是……”

她接过那个麻布包袱,沉甸甸的,仿佛兜了一块铅——却是一面铜镜,云雷纹,圆形镜钮,挂着流苏,有锈。

一旁策天凤笔走龙蛇,竟擅自往画上题了字,似是“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云云。她故意板了脸恐吓他:“您也不怕以文字获罪。”

“公主会怪罪臣吗?”策天凤已将画卷了起来,妥帖地放进卷筒,“臣会将公主的墨宝裱起来,日夜瞻仰。”

而她敛容正色,答:

“怀君此镜,为君而容。”

 

那日之后,霓裳长公主与策国师又神秘地和好了,甚至有蜜里调油的趋势,令雁王陛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止一次地跑来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被她连推带搡地赶出去。连策先生的那名友人(她后来得知其号为冥医,真名乃是布袋和尚——说不得)也来关心,通常是曲线救国,请她哄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智者吃药。她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偶尔会同策天凤讲起这些趣事。

“殿下是蛛丝。”策天凤道。

“可您不是犍陀多。”她笑。

然而就在这逐步升温的大好前景下,她发现了悖谬。

“皇兄,”她趁上官鸿信更衣时屏退众人,在屏风外极严肃地发问,“你是不是和策先生闹矛盾了?”一个月来,她时常听见上官鸿信同策天凤争执,她听不懂那些关键,敲了门就长驱直入;而有她在的场合,这对师徒总是默契地缄口不提方才,仿佛她无意间促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小妹。”屏风后的人影略停了一停,罕见地没有斥她不懂规矩,“你觉得……策天凤此人,如何?”

她好笑道:“策先生是皇兄的师尊,怎么反来问我?”

“比鹏劝我相信师尊,但师尊近来所为……很难使人不起疑心。”

倘若他问她家国天下,她必能对答如流,这是他们兄妹十六年相处下来的本能;可他问策天凤,这令她的胃里一阵冰凉。“既然皇兄都这样说了,”明知没人在看,她仍然挤出微笑,“皇兄的判断就是霓裳的判断。”

“我不知道……我曾经非常信任师尊,但我不知是否应该继续相信他。你是我的小妹,我最亲近的人,你能告诉我吗?”

问我吗?她的心揪成一个茧,未及成长的蝴蝶和飞蛾在猛烈的挣扎后渐渐失去生息。恍惚间,那个映在屏风上的颓然的侧影同八年前的自己重叠起来,他们相拥着,同溺于怀疑或是梦境构成的湖水。过去是策天凤将皇兄从怀疑中解救出;如今,同样的人化作汹涌的洪流,在短暂的希望过后,又将他冲入无底深渊。

她想告诉皇兄关于多年前的那个梦,又觉得于事无补、进退维谷。她突然明白了当年父皇病床边的那个老太监。“皇兄已有了答案,不是吗?”她笑,躬身行礼,退出朱雀宫。大门在她眼前慢慢合上,宫殿空寂,仿佛一座牢笼。

三日后,雉亲王率叛军兵临城下,为首者正是——墨家九算之五、策天凤的同门师妹。

凰后。

 

【尾声】

上官鸿信三个时辰前方自前线赶回,一身伤疲。多亏他还是皇太子时曾施恩于翩地百姓,才有人为义收留他们这些落难皇族。村里屋宅有限,大部分士兵只能就地安营扎寨,唯有伤兵才与他们同住。上官鸿信被冥医强按着休养,睡在她的房内。策天凤本欲与比鹏将军彻夜研讨战事,不多时便听见冥医一手一个,强行把他们隔开的动静。

灯灭了。

她听见上官鸿信在她身边摸索着缠上绷带,倘若灯亮着他决计不敢在她面前这样做。他经历过什么,她无从知晓,也没人忍心告知她。逃亡三个月,她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

也许策天凤只是在诳她,她愤怒地想。她一直不明白皇兄为什么要带上她这个累赘,即便留在皇城,那些叛军也不至于为难她一介女流。直到三天前策天凤找到她。

他要她在誓师典礼上短暂地露面。“人们需要偶像,”他说,声音冰冷不带感情,“纯洁天真的少女、皇族身份的权威,这些都更能激起人民的认同感。”她竭力想从中听出无力、内疚、愤怒或是类似的情感,但失败了,他仿佛某个神袛,嘴唇翕动间掌生握死。

我吗?她近乎麻木地听完翩地军民山呼海啸她的封号,又被比鹏牵引着走下祭台。我吗?“他们是为而战吗?”她茫然道,“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姓。”皇族政变,不过是改朝换代,于百姓又有什么关联,何苦为他们牺牲一世太平?

比鹏口拙,只能拍拍她的肩,留她一人解这无解的题。

“小妹……”上官鸿信打了个哈欠,唤她,“你还不睡?”

“嗯?啊、等下,皇兄你先别睡!”她飞奔到抽屉前,摸出一瓶药油,涂了满手,给上官鸿信按摩穴道。

半月前天气骤寒,她日夜关照自己千万不要着凉给冥医先生添麻烦,结果还是没能挺住。冥医给她施针时她暗自记下了穴位,其中有一处昆仑穴可缓解头痛,在脚踝外侧,她见到时愣了好一会儿。待冥医走后,她偷偷地拿绣花针反复戳刺那个位置,直到皮肤上出现了明显的血点。

艳红色,边缘平整,仿佛荧惑灾星。

上官鸿信连日奔波、疲惫不堪,竟已睡着了。她替他宽了衣,吃力而小心翼翼地将他整个人搬到床的内侧,自己在外侧躺下。

十岁之后,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抵足而眠了。

她盯了霉迹斑斑的天花板一会儿,听身边人的呼吸渐渐绵长,就如同儿时的每一个夜晚。

守夜人添柴时溅起了几粒火星子,村里的黄犬发出睡意朦胧的嘟哝,秋蝉又声嘶力竭地控诉起炎夏的短暂……这令她想起故园的杜鹃花、侍女牵来讨她欢心的珍禽异兽,还有廊前的那只学舌鹦鹉。她一骨碌起身,爬到床尾就掀皇兄的袜子。如今她已不是那个会因噩梦而夜啼的小丫头了,却仍将那粒小痣当作护身符,令她立刻啜泣出声的是昔日皇兄骨肉匀停、洁白紧致的脚踝上布满了纵横蜿蜒的伤痕,有新有旧,一道惨白的刀痕边重叠着细小的擦伤与淤青,仿佛凤凰尾羽。

哪里还有她的护身符呢?

也许从头至尾都是她的臆想,只存在于脑海中的濒死与新生。

她捂住嘴,唯恐自己吵醒皇兄的酣眠。不过没事的,泪眼朦胧中,她把自己埋进了枕头。不久前,策天凤拜托了她一件事,很危险,因而不叫她同上官鸿信讲。

这一次,换她来救皇兄。

是夜,她梦见了浴火而亡的凤凰。

 

『此时,据霓霞之战已不足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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