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it

此号不再使用

金光·雁默霓·浴火(上)

箭头混乱,原则上可以等边,慎

天真又世故、温柔又残酷、幼稚又早熟的微妙少女情怀,给我写得像hentai(崩溃)

——————————

她睡下时,已近破晓。

周围很静,但又不那么静。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身边人平缓的呼吸、户外嘶哑的虫鸣,以及守夜人的火堆偶尔迸发出的哔剥的火星子。这与皇宫的夜晚大相径庭,令她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该说是更小的时候的事情。那时她一个人就在内苑坐拥一座大寝殿,仆从很多,有资格入内侍候的很少。侍女们跣足往来,能在空旷的宫殿里踩出回音。

那时她能做的事不多,或说是皇女生来就被夺走了干活的权利,她们生来高人一等,发明一套套妨人妨己的繁文缛节。一开始她作画,画花、画树、画门口学舌的鹦鹉——可不能画人,有一回她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下人描了幅像,后来便再没见过那人。画图时她才觉察到无边无际的皇宫实在很小,她够得着的那些画面、那些花鸟虫鱼,竟禁不住一轮四季的更替。寒来暑往、斗转星移,窗口的那枝老梅刚显露出一点令她饶有兴致的颓败来,又立刻斫了换成新的,今日送来的新炭里,兴许还有它的骨殖。春有百花秋有月,看久了也着实乏味。

画腻了她又去糟蹋那些藏书。若论资历,它们比她大好几轮,不少已残缺了。她趴在锦灰堆里,被陈腐的气息包裹着,仿佛围了一票儿皓首穷经的老儒,她只当无聊打发时间。这些书里,她最喜《孙子兵法》,阅后时常对着庭院出神,心想那些通、挂、支、隘、险、远之地,不知比起这些太湖石又是何等的雄伟壮观呢?

唯有鸿信皇兄回来时是她最高兴的日子。她有一把银质的小匕首,从皇兄走的那日起,她就每天用匕首在桌子底下刻一道——唯有那里查房的姑姑注意不到。一列三十划,等摸到了第三列第三道,她准会抛下读到开头的书、撇下画了一半的画,一路从西宫闯到东宫。别看她平时窝在宫里,跑起来轻盈得宛若一头珍珠鸟,谁也拦不住。她小时候同皇兄住在一起,对地形再熟悉不过,轻而易举地绕开面目狰狞的守卫,溜进太子寝宫。

然后她看见了凤凰。

 

太子殿比她的还大、还空,且暗,没有夜明珠,连梁上的长明灯也不点一盏。上官鸿信跪坐在地板中央,长袍滚滚。日影斜照,贯穿了半个大殿,那是唯一的光。其实有光的不止这一处,她的眼里只有皇兄,才觉得分外亮堂。

这样算来,皇兄的眼里大约只有文书,要不然这么晦暗的光线下,他怎么入神到连多了一人都不知道?

她在黑暗中静立了一会儿,绕到上官鸿信背后看他的脚踝。

皇兄的脚踝生得最好看,骨肉匀亭,左脚踝骨与胫骨的连接处有一个针扎般的小红点,仿佛雪原底下的新芽。她年纪小、个子矮,轻易就将人们藏的拙纳于眼底,瘦骨嶙峋的是下人的、骨肉一色的是皇妃娘娘的、两个皱巴巴的核桃是父皇的……她又嫌自己的小不玲珑,怎么看怎么像两团白馒头,实在沾不上好看的边。

她幼时溺水,被成人及腰高的池水没顶,双脚陷于万千红粉骷髅堆成的淤泥。挣扎间,她成了一株飘摇的水草,吐出的气泡混合着水流冲出的白沫,似云。水面就是她的天穹,善飞的鸟也脱逃不得。然后她抓住了一个人的脚踝,踝骨边有一颗红痣,她看得分明。那人有力的手一把拎住她的背心,带她飞出了天外。

她喝了一肚皮水,万幸意识尚还清醒。她看见十一岁的皇兄正在找鞋袜,不住呛咳,一身的狼狈。水池刚好到他的胸口。贵妃娘娘的丫鬟领着近卫刚刚赶到,池边衣鬓飘香、莺啼燕啭,没人愿冒打湿裙裾的风险救一个命悬一线的小女孩。

后来她时常在梦中重温旧日故景,又不断尖叫哭醒。她含泪摇醒皇兄问为什么要救她,却得来睡意朦胧的一句:她从没掉进池子里。

于是她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梦。可那种胸腔被冰冷的水灼烧、眼睛被黑暗刺伤的回忆是何等清晰。她想争辩,但皇兄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她安静下来,慢慢地,身边的呼吸重新平稳绵长。只有那枚小痣像一颗红色的萤火虫,在眼前盘旋一夜。

长大些后,她学会了所有大人都掌握的狡狯伎俩——遗忘。也许那并非遗忘,只是让某些记忆变得无足轻重,再找借口将之驱逐出境。她开始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梦,代价是与日俱减的好奇心与注意力;而作为后遗症,她变得极其惧怕水,并时常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盯着上官鸿信的脚踝看。

 

因此她现在有些烦躁。日薄西山,已经到了不点灯就会摔跤的时刻,上官鸿信还是只借着一方手帕大小的光,专注地批阅文书。太暗了。她难耐地变换着站姿,左脚换到右脚,右脚又换到左脚。这样要她怎么看得清那颗痣是消失了,还是借了少年拔节生长的光而愈发醒目?

其结果是她踩到自己的衣角,一个趔趄,这才如愿让上官鸿信注意到她的存在。

上官鸿信惊讶地转过头,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正幽幽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霓裳?”他揉着眼睛,从地上起来,膝关节发出些微轻响。

“太暗啦,皇兄。”

上官鸿信从善如流,叫来下人掌灯——不是鲸油熬制的宫灯,是传闻中民间用的蜡烛。

她好奇地凑近了看,立刻被那股劣质的油烟味熏得直犯恶心,不禁埋怨:“哥,为什么不点长明灯呀?难得回来一趟,又搞得乌烟瘴气。”

皇兄道:“我微服私访,宫外头的百姓都点这种灯。”

“是吗……”她狐疑地点头,心里盘算从自己的宫里掏几颗最大的夜明珠送来,“那改明儿我也点了试试。”

她知道只有这样说,上官鸿信才会欢喜、继而微笑。她很早就发觉,他们的确互相深爱着,那只是情感的部分;思维上也的确有着南山与东海的断层,血缘反倒成了相看两厌的祸首。为此她特地总结了一套金科玉律,其一曰:礼尚往来,意思是要互相取悦。大人所说“体谅”,不正是无法体验共情后的下下策吗?

皇兄果然舒了眉,招她上前。“我的小妹又长高啦,”他用手比划着她头顶,堪堪到肩膀,上回碰面才到腰际。他暗暗比较起自己十三四岁时的长势,似乎没那么喜人,老人家说得很对,女孩儿确实比男孩儿要早熟。“我给你带了翩地流行的凤头履,”他低头苦恼道,“想不到你个子窜得飞快,大概穿不了。”

她一眼瞥见上官鸿信长袍底下鼓起一个方块,旋即跑过去抢走。那是一只锦盒,装着一对大红大绿的绣鞋,她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换上。“多谢皇兄!”她甜丝丝、脆生生地说。

他们同时松了口气。

大概是她过去太过明目张胆,上官鸿信竟将那炙热的目光误解成少女对外物的向往,是以每回离京都会为她搜罗各地好看的绣鞋丝履,她看在眼里但从不点破。谁要听那番难堪的剖白?默默承情才符合他们之间如履春冰的关系,直接表达爱意则是一件绝难启齿的羞耻事。

皇兄留她用了饭,多说了会儿话。其实各宫的精馔大同小异,在上官鸿信的注视下她还是多扒了几口,伪装出胃口大开的模样;倘若他留个心眼问问接辇的下人,便会知道公主府里已多久没有生过火了。

她几乎一走出上官鸿信的视线就脱下了鞋。确实不合脚,她小心翼翼地一路捧着回去,妥帖地收进一只鸡翅木的柜子。柜子里排满了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绣鞋,有些她穿了好一段时间,有些只穿了一次就永远尘封。陪同的丫鬟是新来的,奉姑姑之命紧盯着她,生怕她再溜走,看到此景瑟缩了一下。

确实有些妖异。

大千世界,谁不是?

她含笑召那姑娘过来,命她把夜明珠和长明灯全收走,换成最普通的蜡油。

灯影幢幢,形同鬼魅。

 

此举的后果在一个月又三天,也就是距上官鸿信上一回离开十天后才体现出来。

那是一个明媚的秋日,管家突然跑来同她说屋里那盆西府海棠死了,并将其归因于光照不够,因为自打宫里换了蜡烛照明后她就很少吩咐点灯了。

她觉得又吃惊又好笑,骤来的热风刮得树叶飒飒乱响,像嘲讽。那就扔了,还能怎样?难不成给它立个冢?管家看见她的脸色,诺诺地准备退开,又被她叫住,说,物尽其用,把根挖出来,随便做一件小玩意儿吧。挥挥手,又接着拾起狼毫,一看——耽搁太久,皴笔干成了焦笔。

有些东西活着的时候很美,死也要死得其所。

那株海棠最后成了一枚小小的朱白文印,过软的材质雕着繁复的花纹。她瞧了半天,不知留什么落款,干脆根据前年春天的画刻了两蕊海棠花,那是它生前最绚烂的模样。

又过了三个月零十天,匕首留下的划痕刻满了一张桌子,她于是改在矮凳底下记数。养心殿忽传消息:父皇身子不好了,传令所有皇亲皇嗣进宫听命。事发突然,她有些发懵,连圣旨都忘了接,心想:鸿信皇兄还在平乱呀?

母后薨后,她少有机会见到父皇。为君者雨露均沾,分到她头上就只剩杯水车薪,若说整个孩提时代都与上官鸿信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但上官鸿信不同,他是嫡长子,又比她早出生几年,提起父皇时总带着她不理解的爱慕与憧憬——也许就是在那几年,多舛国运榨干了硬汉皇帝的全部柔情。

屋里密不透风,燃着浓郁的药香,她逐一审视围绕在病榻周围的人的神情,头晕目眩。人人都在算计,那是超出她认知范围的东西。打翻的颜料也构不成如此光怪陆离的图景。

老皇帝听到响动,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双眼在锁住她的一瞬流光溢彩。“是鸿信回来了吗?”他哑着嗓子一叠声地唤,竭力直起上身,一旁偷偷抹泪的公公忙上前搭手,“快,快……快过来让我看看!”

她和上官鸿信一样,极肖母,认错也是难免。她的兄弟姐妹们无声凝睇着她,她曾在某一年的秋猎时从无首的狼群中看到过类似的眼神,那是觊觎与窥探、野心与恐惧共同滋生的剧毒,此刻正通过目光涂抹在她身上。他们后退一步,默契地让出一个圈。

她沉默着上前,握住父皇的手。父皇的手干枯而有力,她的手年轻却柔弱,反被紧紧团在掌心里。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直面死亡,生命力肉眼可见地从这具躯壳里流失,凹陷的太阳穴边青筋毕露,像一具骷髅。

“鸿信……鸿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骷髅喃喃道,大颗泪水打在没有衣物遮挡的、布满老人斑的干瘪皮肤上。

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她绝望地想,又该怎样回应?她仿佛这段亲情中的外来者,一无所知,又不忍拂逆一个老人的回光返照,只得紧咬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老太监于事无补地拭着泪,他已跟随父皇四十余年。

坚墙无形地树立在她与上官鸿信之间。

次日,上官鸿信终于从翩地赶回,正好迎来先皇遗诏。

鸿历元年,太子上官鸿信即皇帝位,称雁王,封霓裳公主为羽国唯一的长公主。


评论(2)

热度(82)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Blackit | Powered by LOFTER